方案至少看上去的确是忧国忧民的。
我还知道他原本有一个儿子,高中毕业和同学去海边游泳时死於溺水,老婆跟着就疯疯癫癫,最後靠吃药维持,一直迷迷糊糊痴痴傻傻在疗养院呆着。这些年来也没听说过他跟别的女人有暧昧。炤理说他再找个女人,也无可厚非,偏偏他找的是廖玉屏!
廖建国喝完茶,还是很激动,一个劲数落杨鹤的不是,“天真幼稚,还说什么一党专政必然导致腐败,过度腐败必然导致人民的遗弃。他现在已经沦落为政客,还有哪一点像个军人的样子?就算他说得对了,难道靠美国人来解放全中国?幼稚!搁以前,朝鲜战争,越南战争,跟苏联人也打过,我们什么时候丢过一寸土地?这两年倒好,日本人印度人澳大利亚人,还有那些弹丸之地,随便什么小国家都能跳起来跟我们叫板,海军的舰艇都没有水路开到太平洋上了,日本人把那些小岛全部圈起来归他们自己了。他身为军人不跟我一起干,反倒去相信什么民主自由人权,他以前傻,现在还是傻得不可救药!”
我算是听出来了,如果杨鹤光是捞钱搞女人,他也不会多生气,顶多瞧不起人,觉得这人跟自己不是一耳光档次的。可是杨鹤持有不同的立场政见,於是两个人真正水火不容了。
他在房里踱来踱去,焦躁不安,又看着我发了阵子呆,这才问道:“小林,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是让全中国的老百姓跟日本人一样富,但是要听美国人的话,不停给人家敬献廉价贡品;第二是发展军工,维持尊严,但是大家苦哈哈地过日子,你选择什么?”
我摸了摸鼻子,“我担心的是,我们已经别无选择。要不你觉得自己很听话了,美国人往五角大楼丢颗炸弹说是中国袭击本土,於是打起来了。他们甚至不需要找借口,海峡这边一动手,他派军支援就是伸张正义。另外么……上下的心都不齐了,这个尊严不是想维持就能维持得住。”
他呆了一呆,然後苦笑,“是,我跟他都天真幼稚,还是你说的有道理。”
我有些惶恐,“就是随便说说的,我这人其实挺容易悲观失望。”
他招招手示意我到他身边坐下,然後满脸的伤感,“我过去,是真把他当兄弟的,他太让我失望!”
我心里想,当兄弟你还抢人家的老婆,这兄弟当得是……够叫人失望的。
“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会尽力的,爸爸。”
他的手掌在我肩膀上狠狠地捏了捏,因为靠得近,我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然後我想起来杨鹤出门的时候,衬衫的下摆有被拉扯过的痕迹,左边衣角塞在裤腰里,好像急急忙忙间穿上裤子没有整理好的样子。
正胡思乱想间,他身体後仰看着天花板,眼角中竟有濡湿的泪光,老年人这样很正常,但是他绝对没有老到那个地步。
“爸爸,你讨厌他吗?”
“不……我不讨厌!我只是恨他。”他突然意义不明地笑了笑,然後陷入往昔美好的回忆中去,“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他飞得比我好。尽管我们後来的路不同,但是我知道他一直有所坚持。我退下来去读书也是他的建议,试飞新型飞机是非常危险的,这个想必你也知道,那时候他早就不飞了。他认为我应该去做点别的什么,飞行恰是我的短处。他跟我说,因为我们的技术不过关,我们的牺牲很多时候毫无意义,就好比人家已经在研究核武器了,而我们还在试验用什么合金能让刺刀更锋利一些。所以後来意识到闭门造车的可笑,我想,那么派一些间谍去盗取他人的研究成果就可以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而我也笑起来,“盗窃知识不如盗窃珠宝啊。”
“哎,是!”他点点头,“不过诱惑极大,值得一试。”
那天晚上他又失眠,在深夜看一个自然地理方面的纪录片,我就看见一群鸟飞越高高的雪山。
旁白说这种鸟叫蓑羽鹤,牠们要飞越珠穆朗玛峰去南方过冬,到峰顶时,每煽动一下翅膀都会精疲力竭。
他看得极认真,近乎用敬畏的目光去看那群鸟在高空里乘着风翶翔。
那是一个有关飞翔的梦,宛若仙境,美丽而冷酷。
“这鸟可真漂亮。”我说道。
他点点头,“也就是漂亮了,我喜欢猛禽。你看!”
果然,黑色翅膀的鹰张开更宽厚有力的翅膀俯冲而来,有两只相互配合,很快孤立出掉队的蓑羽鹤。就当我以为那充满仙气的生灵逃过一劫时,斜刺里出来另一头鹰,用利爪狠狠攥住这只鹤,两只大鸟扑腾着翅膀纠缠在一起往下急速坠落。配乐变得伤感而舒缓,仿佛一个精灵坠落尘埃里去时发出的咏叹调。
“姓杨的就像这种鹤,他名字里都有个鹤字,我原本是欣赏他的,後来发觉华而不实。”
这么说,他觉得我像猛禽类?哈,原来我只是鸟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