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神经排兵布阵,但现在,他绝望了。
民不与官争,穷不与富斗,在他看来,自己是输给了腐败的官僚主义,败给了无可选择的穷苦出身。
朱光辉逞口舌之快不为别的,只单纯地享受兰景树憋屈又无能的表情。
有点小遗憾,由始至终,兰景树并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那种被现实打垮的神态。
就此,七万块钱找不回来已成定局。
90年代初,农民的收入逐年增高,但年收益仍旧没过千元大关。
为了给兰景树做人工耳蜗,兰浩厚着脸皮去求双方老人,兰浩父母拿出老宅被国家征用的一万元拆迁款,胡俊生父亲掏出昨年工地受伤的八千赔偿款。
胡家老人瞒着其他子女把钱交给幺儿胡俊生,一是觉得亏欠儿子,当初做主倒插门让他一个男人去了兰家。二来,也是希望孙儿兰景树做个健全人,以后活得容易些,不走他父亲的老路。
丢失的四万外债犹如一座大山,压得兰家当家的喘不过气来。
胡俊生克服多年以来的社交恐惧,跟着大哥二哥去了外地打工。兰浩用老宅做抵押赊了十只小猪崽,每天忙完田里的活马不停蹄又背着背篼上山打猪草。
麻绳绑紧割好的野菜,放在地上都有一人高。兰浩手拿一根木棍蹲下,手臂穿过宽布带,肩膀往前卡住位置,膝盖叩地,大腿猛地使力,背篼离地变成跪姿。
木棍戳在地上,兰浩粗糙的手掌捏紧枝干借力起身,站定吐一口气,立刻弓着背快步下山。
目送负重前行的身影,狗儿感触太深,如果说勤劳能致富,那农民一定是全天下最富有的人。
回过身,他瞬间漫出一股脱力感「今天学校开始报名了,妈妈明天给你报吗?」
兰景树暂停割猪草的动作,放下镰刀「我不读书了。」
狗儿万万没想到「为什么?」
「我本来就不打算继续读聋哑学校。我要去打工,挣钱买人工耳蜗,读正常人的学校。」
无论怎样也不能打压兰景树想听见的决心,因此,狗儿只能用沉默面对他的辍学。
接了计件的手工活儿做到夜深,兰浩每天睡眠严重不足,宰猪草时注意力不集中菜刀剁掉了一截指肉。
狗儿撞见兰浩躲到猪圈旁边偷偷抹眼泪,腿边手指缺失一块,创面恐怖地滴出大颗浓血,他也跟着痛,手都抖了「快点包扎,快点消毒。」
兰浩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擦干净脸上泪痕,慢慢地再三交代「不要告诉小景,这点伤没什么,不要给他说。」
能盖过血肉之痛的,唯有爱。兰浩亲自将兰景树送到工地那天没有哭,今天却忍不住了,泪水接连滑出,淌了满脸「帮我带话给他,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兰景树到县城工地已经一月有余,每天洗菜,切菜,洗碗,拖地,帮管厨的阿姨打下手。
「家里挺好的,没什么事儿。」狗儿落了俗,报喜不报忧,将白纸与画笔放床上「这是张老师给你布置的作业,花草树木素描五十副,她说再困难也不能断了这条路,你将来可以靠画画挣钱。」
兰景树休息的地方很窄,没有窗户,连一个凳子也没有,狗儿看床上堆了衣服就没坐,靠着墙聊一些家常的话。
兰景树手上带着宽大的橡胶手套,全程柔和地笑着。
管厨阿姨踏进狭小的空间喊走兰景树,狗儿立刻跟上「我帮你。」
兰景树跟着管厨阿姨离开的动作麻利又迅速,争分夺秒地打了个简短的手语「别跟。」
工地上那么多人吃饭,每天该多忙啊。狗儿见床上折好的衣裤倒了,便坐下随手扶正靠边放好,这一下,手指碰到了床墙缝隙里卡着的一板消炎药。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视线向下扫去,他在床下看到一个套着塑料袋的纸壳垃圾桶。
里面的卫生纸沾着脓血,十来个创可贴的纱条全部卷曲着,狗儿判断应该贴的手指位置。
难怪他抽空出来见我也要戴着工作手套。
啊,胸口好闷啊。
狗儿抬手盖住沉重合上的眼皮,情绪液体一般向地底滑去,缓缓拖出灰暗的痕迹。
兰景树目标明确,勇往直前,反观自己,得过且过,遇到一点挫折就萎靡不振,刚失聪没遇到胡老头的那半年,甚至有过极端的想法。
回顾此前的人生,狗儿惊地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奋不顾身地去争取过一样东西。
活得就像一滩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以前总笑兰景树明明是哥哥却矮那么多,现在狗儿有点明白了,兰景树其实很高,根茎比躯干繁密,他的生命力可以用顽强到恐怖来形容。
狗儿悲喜入心,是脆弱的人类,兰景树眼里只有天空,是一颗向着阳光与希望而生的参天大树。
意识陷入混沌深海,漫无边际的黑暗窒息般地压迫过来。
这那里是人间啊!
分明是地狱!
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