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小篷船也是从附近的私窠子那里赁来的,用几只梅花金饼抵在那里,连天横收了金子,索性当即按了手印,买下那只船,那个鸨妈笑着看他,红唇半启,巧笑倩兮道:“小桃子过得不容易,所幸还招男人喜欢,这周遭拉纤的、扎觅汉的、开船的,谁人不爱……哈哈,大爷可要好好地待他呀。”
连天横拿起契纸,过了眼,折了两折,塞进怀里,双目刺痛,脸上却笑道:“凭你的姿色,想必是招不到哪个男人看一眼的了。”
上了马车,宝瑟儿规规矩矩的,不敢东张西望,很羞涩,忽然像个要出嫁的大姑娘,看着他,眼睛忽闪忽闪,小声问:“明天就能见到爷了么?”
连天横“嗯”了声,身子一栽,脑袋枕在他腿上,鼻音浓重,故作姿态,使小性儿:“好累,你就这般劳动了我一天,也不曾说句好话来听,好歹给人按一按……”
宝瑟儿想,别看大个子时不时就要凶巴巴的,其实比大罗神仙还要好呢,心里感恩戴德的,讨好道:“好人,大好人……”低着头,十指插进乌黑头发里,很细致地给他揉着。
揉好了,连天横神清气爽的,很舒服,在他腿上眠了一小会儿,又不安分了,爬起来,问:“你那只箱子里装的甚么?让我看看。”
宝瑟儿装傻充愣,心虚道:“甚么箱子,没有箱子呀。”
连天横还是头一回见到傻瓜装傻,又气又笑,敲了他脑门一下,佯怒道:“方才那一只,最要紧的箱子!”
宝瑟儿装不下去了,不情不愿地拿起那只箱子,揭开箱盖,压低声音道:“我就和你一个人说了,不许告诉别人!这里是我最宝贝的东西了。”
连天横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开了箱子,瞧过去时,里面整整齐齐地码了几大排的素饼,宝瑟儿拿出一只,塞给他:“给你吃一个,其余的不许动了。”
难为他攒了这么一箱饼,连天横有些纳罕,接过来,啃了口,硬邦邦,干巴巴,没有发头,嚼了嚼,粘住上牙膛,吞下去时,还有些噎嗓子,连天横想吐出来,看他满怀期待的模样,于心不忍,连着灌了两大口茶,才勉强下咽,心道:这么干砺的饼,放一百年也不见得霉坏了,吃进肚,屙出来的硬屎都要变成石头。连天横抱怨:“从没吃过这东西……”
宝瑟儿以为他很爱吃,忙护着那箱子,一副抠抠索索的样子,不肯他接近。
连天横本来不乐意吃,见他护食,也有些不悦,质问道:“你哪来的这些?”
宝瑟儿道:“别人给的呀,他们每次来,没有钱的时候,就给我几个饼子,可以放很久,不会坏的。”又掰着指头算数道:“你听着,我每天吃两个饼,早上一个,晚上一个,再给婆婆一个,过了几天,多半还能匀出来一个半个,这么多饼,攒了快一年,可以吃很久了!”
连天横猜到是谁给他的饼,沉默下来,不想再听,却不得不听。
宝瑟儿对此浑然不觉,兴冲冲拉着他的袖子,如数家珍:“这种饼子是很好的,又不怕坏,又饱肚子,掰碎了泡在水里,变成香香的饼糊糊,比粥还好喝,还可以用钎子串起来,放在火上,烤着吃,烤到两面金灿灿,焦乎乎的……”宝瑟儿自己说着,口水分泌出来,咕咚吞咽了两下,羞惭地捂着脸:“可不敢再说了,我饿了!”
过了一瞬,害羞的声音从手掌里传来,细如蚊呐:“等见了爷,就把这些饼子都给他,他肯定最爱吃了,指不定吃完这一箱子,还不够呢……”
连天横竟有些漠然,他不知该说甚么、摆出甚么脸色,甚至不知该有甚么念头,此时是伤心或是压抑,好像和这具rou身没有丝毫干系,他看着宝瑟儿,仿佛有些陌生,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他的天灵盖上直插了一把剑,将整个人劈成两半,魂魄出窍,从头顶钻出,飘在上空俯视,这时他发觉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饕餮,把宝瑟儿遍体鳞伤的身体压在马车壁上,疯狂地舔舐。
宝瑟儿沉浸在美丽的幻想中,乐颠颠地笑起来,见他不理人了,自觉很无趣,可他想四处分享他的快乐,便没话找话,凑到连天横耳边,用手遮着嘴,悄悄地告诉他:爷很好看,眉毛很英气,眼睛很黑,鼻子很挺,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俊俏!
而他——明天就要见到爷了!
他简直乐得发疯!
连天横当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道:“不要提他,我不想听。”
宝瑟儿见他说话累了,便靠在车厢壁上,兀自拿出怀里的一枚玉玦,冲上面哈了一大口气,用袖子抹了抹,小声道:“爷,你快听,明天我们就要见面了!”
连天横说:“这是一块石头。”
宝瑟儿觉得傻大个没有意思,撅嘴道:“你懂甚么呀,这是爷送给我的,我把他叫作爷,是一样的。它还会跟我说话呢!”
恍惚之间,连天横又想到一件事,明天该到哪里去给他找个“爷”?
手慢慢地探过去,抱着他,将整个瘦骨嶙峋的小人儿拢在怀里,覆住宝瑟儿的手背,试探道:“要不……你不要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