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庚看向他。灵旗,你总以为我与夫人有染吧?其实,当年我虽然迎接夫人入宫,却并未见过她一面;新婚之夜,父王便直接……过去了。
公子庚低下头,瞳仁里倒映着水波。他说,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他说得那么直接,又那么坦然。
那你呢?灵旗下意识想问。你可不可怜你自己?
他抿着唇走近一步,便看清哥哥手中正把玩着一面旗子。是上回让他跳舞,做来顶用的彩帛,粘连在削平的木枝上,哥哥将它左转转、右转转,那彩帛上的龙凤便迎着风追咬彼此,哥哥一时看得入神,像是外界连绵的雨也不能惊扰到那一对快活的龙凤。
灵旗却觉得冷。穿了厚实的衣裳,却仍然冷。似乎是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永远失去了母亲,失去在这无知觉的水底。而哥哥就像母亲跂而望之、求而不得的仙人,只是凝着神说了一句轻飘飘的,可怜。
就让母亲去死了。
他想母亲想找的并不是仙药,而是那一面云表风里、呼雷引电的灵旗。可那真正的灵旗已经沉没在滔滔的江底,这世上只剩下太子灵旗。
太子灵旗,永远劣了一等。
九
令尹申圉深夜来见公子庚时,公子庚还在注视着那一面假旗。
申圉脱了寒气森森的外袍,便径自给公子庚跪下了。公子庚终于变了脸色,忙来扶他,“令尹这是做什么?”
“请公子听老臣一言。”申圉却不让他扶,双膝跪直了,沉声道,“当年太子十岁,顽劣不堪教诲,臣等都奏请公子即位,公子却不肯,定要说是摄位。但如今太子已长成,到底成不成器,公子心中也该有个判断了!”
许久,申圉没听见上头的声音。他抱定破釜沉舟的心过来,想公子庚虽然摄政,却不得不对太子处处容让,五年以来,必定也有积怨的。然而到这一刻,他却又不确定了。
终于,公子庚的声音像烛烟飘来,“太子就是太子。”
申圉一咬牙,“太子禀性残暴,不遵孝悌,忠jian不分,若将楚国交给他,不知是多大的祸害!公子,请公子为了楚国百姓,为了公卿大臣,为了社稷万年,三思!”
公子庚却忽然说:“令尹曾见过大海么?”
申圉怔住。“臣不曾。”
他抬头,见公子庚的目光平和温润。
“先君有命,以灵旗为储,我当初摄政,只是因为灵旗年少。”公子庚说,“如今灵旗长成,我已营建了东莱之邑,足以供我终老。”
申圉呆住,双膝一软,竟瘫坐在地。
公子……公子要离开楚国。
除了那一句不着边际的大海,公子的这个心思,也不知他对人藏了多少年月,竟从未透露出一丝一毫过。
东莱之邑……那是在齐国。
申圉的念头在飞快地转动。公子与齐国莫非有所勾连?又莫非……是姜夫人在其中穿针引线?那么姜夫人之死,到底……
原以为是个冰清玉洁的人物,想不到归根结底还是脏的。
一时之间,仿佛这空空斗室都变得危险。不知何时就会冒出来带剑的刺客,将知晓秘密的令尹给杀了一般。
申圉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年老了,气力不济,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费了他很久,但公子庚已不再来扶他。
公子庚只是仍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手底是那一面小旗,晃一晃,便带上了烛火,火光即将烧到手的刹那,公子庚将它丢进了灰盆,盖上了饕餮纹的青铜盖。
Yin燃的布帛立刻就烧尽了,那两条快活的龙凤也消失于人间。
公子庚说:“天寒露重,令尹请回吧。”
十
姜夫人死后十余日,齐国使者暴毙于邸舍。
灵旗曾经给过哥哥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母亲,要么杀了使者。结果现在,全都死了。
深夜,灵旗仍盯着红炉上的酒壶,水将沸了,顶得壶盖呲呲儿地响。酒温好了,他将酒壶提下,又拿起身边的奏疏,扔进火里烧了。
一根根竹木条上嵌着深深浅浅的墨迹,最终蜷曲,洇灭,散为黑烟。
母亲之死虽然与他无关,但齐国使者确然是他杀的。
不是说许了哥哥东莱之邑么?他真想看看哥哥得知此事的表情,所以他特意温一壶酒,在寝宫里等哥哥。
哥哥来时,衣裳穿得轻薄,不时地咳嗽出来。灵旗拧了眉,看他沉默不语地跪在自己面前,开始脱衣。
灵旗一脚踢在了他的肩膀上,便将哥哥踢倒了过去。
母亲死了,是她自己要死的,即使他贵为太子,也赔不了哥哥了!
心腔里倏地有毒蛇窜出来,他扯起哥哥的手,将他从shi冷的地面上拖了过去,一直拖过长廊复道,拖到了后厢的浴房中。袅袅的温泉水蒸腾出热气,屋顶上却仍落着稀稀落落的冷雨,冷热交激,令人心悸。哥哥一直在喘着气,像禁不住他的折腾,他有好几次甚至想折返去取来那一壶酒,但他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