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看右看这“同乡会”牌子,又似乎是自语:“若是能有一千五百两银子进账,我就请个醒狮队,风风光光在全城宣传一下。“
还念念不忘呢。林玉婵提醒他:“义兴招牌没法改。全国的天地会老乡都认这两枚铜钱呢。哦对了,容先生正在打听别的武装船运,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你且死心吧。“
苏敏官被她挤兑一句,不以为忤,微微一笑,转而问她:“徐汇茶号表现如何?没给你把茶炒糊吧?”
他这一提醒,她才想起来看时间,撒腿就跑:“走了,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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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汇茶号作为专业加工商,服务齐全一条龙。清晨伊始,就有专门的力夫上门取货。不用林玉婵自己另找。
“层层外包”的确增加成本,但它毕竟方便啊。
林玉婵赶到博雅洋行。容闳还没起床。她没跟常经理寒暄两句,力夫就拉着车来了。
毛掌柜早就千叮万嘱,说这次的客户是个小姑娘,大家休要少见多怪——就算是小姑娘,也不能怠慢,人家懂行着呢。
力夫们心里虽然有根弦,但初见林玉婵的时候,看到她那单薄的身板、秀气的五官、朴素干净的小袄裙,还是有点不适应。
听她发号施令?她还不如自己家婆娘嗓门大呢。
但力夫们已经习惯了服从。况且有工钱挣,没人跟钱有仇。
还是按要求将一箱箱茶叶装车。只是做得马马虎虎,眼里闪着不信任的光。
林玉婵也并不太介意他们的态度。观念扭转不是一夜之间能完成的。能指挥得动这些大哥她就谢天谢地。
不过,还是要严格提出自己的要求。
“这些茶叶箱子远道船运而来,算不上结实。装车的时候捆三道,绕过县城走马路,不要颠簸。”
一连几日,她不厌其烦地叮嘱。
力夫们懒懒散散,斜眼看她,得过且过。跟当初德丰行用的那些廉价苦力一个样。
林玉婵忽然恍惚忆起去年自己空降伊始,也是这般混在苦力队伍里搬茶叶,冒着腰杆折断的风险,闭着眼,咬着牙,一点点试探自己的极限,自愿被剥削得一干二净,只为避免被立刻发卖的命运。
现在呢,她两手空空,跟在车队旁边“押送”,反倒像那剥削的人。
林玉婵心念一动,来到茶叶堆积的空场。
“难道还要我示范么?这样搬,不毁箱子,也不多费力气。“
她微微屈膝,深吸口气,大腿和脚跟用劲,稳稳地将一个箱子扛了起来,举重若轻地送到车上。
许久不做苦力,有点气喘,小脸胀红,肩胛骨被衣裳擦得火辣。
但力夫们已经无暇注意她的脸色,一个个张大了嘴,好像看见神仙,顿时肃然起敬。
“不、不得了……”
从没见过力气这么大的女人!
莫不是有什么武功在身?
其实力气大的女人不少。街上常见前后背着两个娃、还忙碌干活的贫家女。但货物毕竟不是孩子,也不会长出双手双脚缠在母亲身上,运送难度比儿童要高多了。
林玉婵:“别愣着,我跟你们一起搬。”
当然,顾及自己的脊椎,她后来都是挑轻一点的箱子搬,只费力气,不损骨头。
但和她小小的身躯一对比,已然不成比例。
力夫们齐齐闭嘴,乖乖按照她的要求开始干活。
此时容闳起床,小洋楼三层窗户打开,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低头一看,吓得坐回床上。
“……大力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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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徐汇茶号的炒茶作坊,林玉婵匆匆喝口水,开始监工。
毛掌柜虽然会偶尔来作坊巡视,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炒茶师傅自己干活。
只规定了期限和工钱,师傅们自然而然地凭经验,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做工。
纵然林玉婵给大家讲过自己的要求,人性`爱偷懒,她若不督促,师傅也不会百分百照做。
“张师傅,生锅够热么?”她问。
那张师傅埋头烧火,含含糊糊答道:“够热够热,姑娘放心。”
他想,小姑娘家懂什么,就算是家传渊源,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他张师傅炒茶三十年,炒过的茶比她吃过的炒饭还多呢。
林玉婵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温度计,悄悄探下去——
“才280度。我不是说了,要300度才够。”
温度计是从容闳店里借的,属于他那永远卖不出去的货品之一——中国人讲究“中庸”和“适量”,对这种Jing确的东西不感兴趣。当年洋人传教士把这玩意献给乾隆皇帝,得到的评价便是“奇技yIn巧,中看不中用”。
容闳不信邪,进了一批水银温度计,成本奇高,而且还是美国人常用的华氏刻度——欧洲洋人习惯摄氏度,也不买他账。几年了没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