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用心检查合同条款,一边想,肯定不是因为自己“面色红润,讲话有底气”。
合同签妥,她站起身,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说:“定金在此。明日一早,让力夫将茶叶运来。”
毛掌柜满脸堆笑,客气送她出门,还往她手里塞了一罐茶——被俄国人跑单的武夷山红茶,质量倒是上乘,自留送礼皆是佳品。
林玉婵笑着谢了,迈出大门,将那罐茶揣进怀里。
抬手的一刹那,藏蓝色的斗篷一抖,她忽然发现那衣襟边缘微有凹凸,绣着红色的双铜钱标志。
她自己低头看不见,但对面毛掌柜应该早就看在眼里。
她“啊”了一声,醍醐灌顶,猛地回头。
只见“徐汇茶号”那扇缓缓开合的大门上,同样有着两枚小小铜钱。不起眼,但一旦看见,就难以忽略。
不是苏敏官随手用剃须刀刻的涂鸦。而是正正经经,印章印上去的,光明正大。
*
“苏小白,还钱!”
苏敏官诧异地抬头。只见林玉婵将他的斗篷挽在手里,两眼含威,薄薄的小手锋利如刀,挡在他的筷子和小笼包之间。
他若无其事拉开一张椅子:“坐。吃点心。”
林玉婵心里头开染坊,五颜六色不知道什么情绪。想着那一百四十两的合同,恨不得当场引吭高歌;再看看手里的斗篷,觉得被骗得够狠。
她一屁股坐下,不客气地夹一个小笼包,狠狠咬一口:“敏官少爷,我是真心求你教我谈价,不是让你帮我出老千!”
苏敏官淡淡道:“天地会众之间互相帮衬,这叫团结,叫义气,不叫作弊。这家茶号的老板多年前曾经和上海天地会有过合作,是我们的人。阿妹,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求助于集体并不丢脸——哎,别这么吃,你看汤都洒了。”
她无言以对,不过……
“我又不是会众,你别坏规矩。”
“一刻钟之前不是。现在是了。忘了告诉你,会费是一角银币,只管一年。明年再续,可打八折。”
扑的一声,林玉婵手一紧,又夹碎一个小笼包。
“你告诉过我,天地会入会仪式,要选黄道吉日,要拜关公,拜祖师爷,要斋戒沐浴,要有诸位前辈在场作证,要烧三柱半香……”她咬牙切齿,“不是交一角钱完事!”
苏敏官冷笑:“你告诉我,前面那么多条,哪一个我有条件做到?——入会程序简化啦,资质审查通过、有介绍人即可。你不是常对我说,要顺应时代,不能拘泥复古?我都谨遵教诲呢。这都十九世纪了,咱们不搞水泊梁山那一套。”
林玉婵:“……”
“别生气。我不强人所难。”他放柔声音,微微笑道,“入会后七日内若是反悔,会费全额退还。你的会费已让我买了蟹粉小笼,改日你到义兴去领回即可。”
林玉婵点点头,那股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忽然觉得小笼包真香。
苏敏官无奈地看着她,笑道:“哎,又漏汤水了——停停,我给你示范。”
第65章
苏敏官做事其实很有逻辑。如果林玉婵不是会众, 他冒然借她带绣标的衣服,让那掌柜的错认,等于自坏规矩。
只有她入会——哪怕是临时的, 才能享受这个“会员待遇”。
所以那一角钱, 她等于是临时租赁了天地会会籍, 交得并不冤。
而且还能限时退押金!这用户友善度也太高了。
林玉婵胡乱想,苏少爷如此天纵奇才, 要是晚生一百年, 至少也能混个纳斯达克敲钟吧?
林玉婵透过面前小笼包的白烟,用心打量对面的小少爷。
他面部线条柔和, 眉眼藏锋。当他低垂眼目, 用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显得很是青涩而温润, 让人不忍打断他的孤独自处。
偶尔——只有偶尔, 他眉梢一抬, Jing明凛冽,观者为之心寒。
林玉婵很庆幸自己属于他的“友方阵营”——如果是敌人, 你完全想不到他会用什么招数对付你。
不过苏敏官显然也有自己的烦恼。他忽然放下筷子, 定定地看她一眼, 神色细腻。
“阿妹, 有件事,我不明白。”
苏敏官将自己的斗篷从椅背上收起, 慢慢卷起来。
他声音极低, 混在小吃摊的喧哗里几乎听不清。
“阿妹,我想请教——你不怕我, 也不觉我是逆匪败类,对各路反贼没一点忌讳。可我几次邀你入会, 你都推脱,仿佛唯恐和天地会沾上关系。”
林玉婵呼吸微微加速,不知该怎么答。
他观察得很敏锐。她确实是……不太敢跟天地会扯上关系。
她怕什么呢?
追根究底,大概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眼里就是上任金兰鹤的人头,以及那颗头旁边的“天地会逆匪”几个字。身周是无数正在腐烂的尸体。天知道原先的可怜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