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变成个被人恐惧的人,宁愿苟延残喘,也绝不能轻易死去。如果真有再见的那天,他必然要问心无愧,带给瑞香一个圆满的消息。生是一种分离,死是一种重聚,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皇帝觉得自己当真是无所畏惧,亦不会被伤害了,便静静地裹着狐裘听风声——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太子自责难过,更不想他当真衣不解带亲尝汤药鞠躬尽瘁地侍疾,又不愿意再被他以与母亲颇为类似的温柔唠叨,还是未曾轻忽懈怠地对待自己。
风里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陶埙声,缥缈破碎如云中仙人随意洒落的音符。皇帝下意识侧耳,渐渐辨认出那是一曲断断续续的杏花天影。他熟知音律,此时心情也还算平和,并未发怒,而是心中暗想,冬日吹奏杏花天影,着实并不应景。且此人显然气息不够长,吹得断断续续,似玩耍般随意,偏偏试过几番,渐入佳境。
等吹到那句“算潮水知人最苦”,皇帝却忽然站起身:“是何人在外吹埙?!”
他勃然作色,外头等候的众人立刻瑟瑟发抖,扑通通跪了一地。皇帝却顾不上,撩起帘子亲自出来寻。他一副神智失常的模样,跌跌撞撞往前走,埙曲断断续续,正在往下吹。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陶埙的声音不大,吹奏的人应该力气也不大,声音总是缥缈如在云端,皇帝疯了般追寻,吓得如意台上宫人内监乱纷纷地跟着,又不敢拦他,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胆小的已经被吓哭,却不敢哭出来,慌忙抹眼泪,又拼命抑制。
吹埙的人已经换了一首曲子。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吹到别后书辞,皇帝的手已经在发抖,吹到离魂,他终于走到如意台上尽头的房门外,伸手想去推门,却根本不敢。
这若不是疯狂,又是什么?可是更为疯狂的是,他接受不了门内是第二种结果。
埙曲悠扬,又变得清晰,如同细细游丝,伴随细微哽咽继续往下吹。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皇帝望着那扇门,浑身发冷又发热,四肢百骸都如同被扔进雪地,心却像是被扔进了地狱,正一层一层鲜血淋漓地爬上来。他不敢推门,也不敢放过,站在门口,痛苦与惶急像是一口即将呕出来的淤血,哽在喉间。
“是你吗?是你吗?”
他执着地叩门相问,正如几乎二十年前他打马回家,趁着月色站在妻子房门外轻轻扣响门板:“睡了吗?睡了吗?你若是睡了,我就不进来了。”
瑞香便习惯了只留一盏灯等他回家,听见他叩门才穿着寝衣来开门。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啊,拥有本以为漫长的一生,和灿烂的春光。那时节的杏花天影总是没有哀伤,却有着层层叠叠缠绵情意。皇帝不会错认某种细节,可冥冥之中他也怀疑自己早就疯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否则如何会认为妻子还在人间,会认为他已经出现在了这座为悼念他而建起的如意台?
门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然后缓缓打开,露出一张形神动人,秋水梅花般的年轻面容。那人并不怕他,也不见礼,举止岂止不恭敬,神情却那样熟悉。眼里含着泪,多像是那时候,那个人,在病榻上跟他要一枝梅花。
他含着泪,轻轻地念:“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皇帝僵在原地。
他一瞬间想起许多事。
这十年来,不是没有人试图把容貌相类的人往自己面前送,就连李元振也起过这样的心思。一来皇后身份不同,长得像他继续做苦役总不是一回事,二来若是能对皇帝稍作安抚,对所有人也是一件幸事。可皇帝从来认得清,也从来不愿意接纳赝品。若是身家清白,并无追名逐利心思的人,他便做主厚赐,放其出宫,若是心有所图甚至图谋不轨,他也从来不会手软。
时间长了,宫中便更加没有人试图沾皇后的光——皇帝也认为他们不配,从来不耐烦有人以吸引自己的方式提起。虽然总少不了有人自以为安排周全,又放不下偌大好处,可这种事已经很少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长得这样像瑞香的人了。
或者,也不全是长得像。
容貌或许只有五分,眉眼间的青涩与娇嫩是别种模样,可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妻子呢?何况,从没有人知道,瑞香曾在登基前的那年冬天,给他写过这样一张纸条,写了他最喜欢的梅花诗。皇帝心跳如擂鼓,对一动不动,虽然穿着一身宫人冬日里的青衣,却不曾屈膝见礼,甚至含着泪站在面前的人伸出手去:“瑞香……”
他忽然哭了,又不能承受自己最渴盼的那个可能,恶念与痛恨汹涌而来,令他发狠地从搀扶变作去掐对方纤细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