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振望着他,忽然一阵心酸泪意,却根本不敢答话。
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就算事实是父亲已经成了个疯子,且求死心切,还思念成疾,行为往往失常,他也不能任由旁人将这个事实看透,说破。
世上大概总是一物降一物,皇帝这十年来过得痛苦难捱,便格外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也格外暴躁易怒,但偏偏太子每每劝说,哪怕屡屡冒犯甚至强逼,都是皇帝先让步,更从来不曾作色发怒——说到底,先皇后就留下了这三个孩子,皇帝早年间把他们放在紫宸殿就近抚养的时候又都还年幼,每有病痛,皇帝便恨不能以身替之。
皇帝哪能答应?但又拿他没有办法,看着日渐长成,容貌融合了自己与妻子模样,性情更是温厚纯粹颇类妻子的太子,他总是没有办法,便连连承诺,必然不会再疏忽治疗,一定迅速地好起来,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太子留下。毕竟外头的事一天也缺不了人决断,皇帝又唯独不疑独子,太子也不敢懈怠。
他的父亲,本该是意气风发,运筹帷幄,一代明主。
此后每年,宫里的冬天都很难过。已没有聪明人敢对皇帝提起梅花,皇后,就连李元振也总是回避。皇帝心中的哀痛,是一条无时无刻不奔涌的大江,滔滔不绝,没有干涸的那天,却时常决堤。李元振不敢刺激他,又不能不说话,便上前剔亮银灯,轻声道:“是呢,梅花已经开了。”
不冒热气的药碗一饮而尽,又迅速且熟练地安抚独子:“好了,药已经喝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就不要再念了,打地铺更是想都别想,听话,喝茶吧,喝茶。”
皇后在世时,喜欢给皇帝做寝衣,用上好的细棉布,衣角绣上花纹,夫妻二人都喜欢这种亲手制作的贴身之物,但做得再多,也穿不了十年。若是说出去告诉旁人,皇帝一件寝衣穿了两年多,还总是缝缝补补,怕是根本没有人信。但如果说那是皇后亲手缝制,又立刻变得可信。
若是不知情的外人进了后殿,怕是不会觉得自己进了天家宫殿,帝王居所。只因这紫宸殿的一切,其实都是十年前的旧物。圣元皇后不是铺张奢侈的人,在世时做皇后也才一年,许多不合规制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之后就成了皇帝的回忆。而他留下的东西,自然全部被搬到紫宸殿,十年过去,有些尚还能用,只是也难掩岁月痕迹,有些却无法挽回。
李元振见皇帝痛快地喝了药,心中顿时一松,亲自奉茶给太子,目中满是感激。太子几不可查地对他一颔首,便故作下定决心,肃然对皇帝道:“阿父总是敷衍我,我是再也不肯信了的,李大监,劳烦你去准备个被褥来,今夜孤就留在这里给阿父守夜!”
他实在是不敢想,已然没了妻子,要如何接受孩子夭折的惨事。他自己是早有死志,可几个孩子未曾长成,或者凋零夭折,他就算死了,要如何去见皇后?
李元振对太子心中颇为感激,太子也不免多嘱咐他两句——皇帝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因为从来不把自己的康健当一回事,早年间弓马娴熟甚至亲征过的人,身体却算不上好,底子都快耗尽,太子总不放心。李元振自然言辞恳切地答应了,回来看皇帝。
若是在自己手里,便是有些疏忽,大家也能全须全尾,可若是旁人做得不合意,皇帝可是动辄打杀。太子也有劝不动君父的时候,有些事便宁愿自己忙碌劳累,总不愿意父亲背上暴戾无常的名声——实话实说,他也认清了,父亲对自己姐弟三人固然从来都是慈父,可当年夺嫡艰辛,父亲从来不是一味仁善的人,又已经被母亲去世的事给逼疯,太子也并不放心。
那件衣服最后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缝补,皇帝也不敢再穿,就总是放在枕下,就寝的时候拿出来抚摸。其实三十五岁也正在壮年,可此时此刻拿着那件已经有了毛边,似乎不断在变小的寝衣,他看起来简直像个风烛残
其实冬天也是金边瑞香开花的季节,因涉及皇后名讳,宫中的瑞香花全部都在紫宸殿,皇帝恨不得一年四季都见到这些花,所以此时,这后殿里就摆着两盆。皇帝看的正是它们的方向。
后殿里已经一片雪洞般的冷清寂寞。皇帝仍旧倚在床榻上,拥被沉思,望着宫人方才点亮的灯,良久才对李元振语气沉沉地感慨:“已经……十年了啊,又是冬天了,他……还是没有看到梅花。”
咸平元年末,圣元皇后薨逝。缠绵病榻之际,他闻见了窗外的梅花香,眼神如星子般亮,含着一缕泪光,要皇帝去帮自己折一枝梅花。然后……皇帝拿着一捧红梅进来,就看见他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天李元振亲眼看见自己自幼侍奉的主人变成了一头受伤疯狂的野兽,也看见梅花上的雪水融化成泪水,花瓣委地无人收。
太子便颇为艰难地被父亲哄好,又不得不喝了茶就离开,实在是临近年关,快要封印,要给几桩大事收尾定论,皇帝偏偏还病倒了,太子很忙。皇帝便望着他离去,李元振又亲自送出门,招呼小太监们呼啦啦围上来,伺候着太子穿戴披风,雪帽,又送上热烫的薫炉,再招呼人打伞提灯送太子。
为了这个,就有许多人几乎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