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一亮,舞台之上再搭了个戏台,有人唱戏,而唐涤生在戏台下埋头写自己的剧本。十三郎缓缓踱到唐涤生桌前,将徒弟写的剧本扔到桌上。
十三郎瞥他一眼,唱道:踏上青云路,仍未卸征袍。百战荣归堪骄傲,难得王爷设宴
得多零东叮东叮,得多零东叮东叮。
唐涤生愤然登月台离去,而刚把人骂跑的十三郎却默默目送徒弟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余有年上台的时候,虽然他演的角色已经出现在场刊里,但还是引起观众的讨论,当然,是像老鼠交头接耳那样小声。只见他跟在恃才傲物的十三郎身边,抄写十三郎口中快速编制的词和谱。他兴致一到,见缝插针地为十三郎填伴奏。
余有年站在台侧看着全剧最后一幕:十三郎扔了那一半清明一半糊涂的眼镜,徐徐打量现场的观众,像是无声的审问,又像是寂然的和解。最后,十三郎躺倒在地上,与世长辞。
唐涤生被当头棒喝,只因自己的作品像极了十三郎的作品。
直到谢幕余有年也没缓
下一秒,十三郎往茶杯里真真切切地吐了口口水。跪在地上的人接过茶杯错愕万分,来回思量过后还真准备一口闷下那加料的茶。
后来战乱,十三郎在火车站大骂唐涤生志大才疏,半桶水,有本事就去外面闯世界。分道扬镳之前他留给唐涤生最后的一句话是:三脚猫。轻蔑有余。
在舞台灯光再次暗下去之前,十三郎提点唐涤生:做人睇远啲,谂远啲。(做人看远一点,想远一点。)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就这样,十三郎收下了这徒弟,问及对方何人何名。徒弟说:我叫唐涤生。
十三郎在台侧看见昏暗中的余有年那双眼睛闪烁不止,话不多,只轻轻摁住余有年的肩头再握紧。
人救回来了,却从此和那只剩一块镜片的眼镜一样,一半疯癫,一半清醒。要说他走到末路,那也不是,当初带他入行的红伶想收留露宿街头的他,才华倾世名利双收的徒弟也想让他重新振作。就在十三郎要在下坡路折返往高处走时,唐涤生死了,死在自己新戏首演当天。十三郎痛失知己,粤剧界痛失英才,世界痛失真诚。世间再也没有值得十三郎保持清醒的人和事。
这把想要拜师的青年气坏了,指着十三郎臭骂一通:刁姆星,你个自大狂,懒有款,好叻啊!(操你妈!你个自大狂,自以为是,有什么了不起!)更扬言:第时我一定威过你,名气比你更加响当当!(将来我一定比你强,名气比你更加响当当!)
十三郎恨其不争,你咁有文采,唔使写埋啲咁俗嘅嘢迁就观众?。(你这么有文采,用不着写这么俗的剧本迁就观众。)
查查查局局撑撑局撑查撑逼力的局撑查的的撑。
工六工尺工六尺工上尺,工六工尺工六尺工上尺。
灯一暗,转场。
这时的唐涤生还没能完全明白十三郎说的这番话。
十三郎写得俗,是因为自己那个时代的人大多是文盲,可人的水平会越来越高。
战后为了糊口,十三郎也接过剧本编写的工作,只是他仍把那套导人向善,做人要顶天立地的想法融汇在剧本里,与当时的市场打对台,没有人敢再找他写剧本。就在他人生走下坡,仍抱着志气与混世较真的时候,他重遇多年前一见钟情的Lily。可惜Lily不再认得没有饱食没有华衣的十三郎,那副曾被Lily认作十三郎标志的眼镜更被摔坏了。十三郎伤痛沮丧之际从回家的火车上一跃而下。
十三郎的手一伸,将茶杯抢了回来:玩你咋傻仔!(耍你玩儿呢傻子!)根本没有收徒弟的打算。
大鹰的金丝鸟笼。徒弟一走,十三郎便去军中继续写戏,只为劳军。他写的都是爱国情怀,高尚情操,以此熏陶时刻等着上战场抗敌的士兵。然而沉醉的人只有他自己,士兵爱看的是别台的戏,有女人有酥胸有长腿。十三郎一气之下揍了那个把坦胸露股当作卖点的编剧,解恨之余这军里再也容不下他。
垃圾。
最后,十三郎死在一个严冬的街头。
慰我汗马功劳,啊
唐涤生最后一次出现在台上,是与乞丐模样的十三郎在茶馆重遇那一幕。意气风发的他邀请十三郎去看自己新剧的首演,只为了让这位粤剧大师振作起来。谁也没想到师父来了,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苟且偷生的十三郎在寺里当起了导游。来来往往客人甚多,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他从一名客人口中得知家父的死讯。自此他连导游也不当了,在大街小巷神出鬼没。
十三郎三番四次被打断先是恼怒,再是慢慢察觉出这前所未有的默契来。仍拿着本子抄写的青年坦言想拜师,十三郎便叫他倒茶。他手脚利索端茶跪在十三郎脚边,十三郎接过茶后说:呢杯茶呢就俾你饮嘅。(这杯茶呢是让你喝的。)
结果十三郎不按常理出牌,把气得要走的人留住:敢爱敢恨,敢作敢写,呢啲先系剧作家嘅本色!(这才是剧作家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