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肖凉右臂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再用绷带绑着,已是暮春时节,所有的生机都倾然绽放。
各色各式的盆栽:月月红、虞美人、君子兰被陆陆续续地抬进了院子里。其实肖凉基本上叫不出来这些花的名字,他从小见的多的只有家门前、院子里的野花。
但他打心里觉着,有方子初的地方,就该有花,被暖芒沐浴、被雨露浸润的花。
一上午的功夫,木头搭作的爬藤架式的风廊,另有石桌、凳子、楠木花架让这个小院子有了人气儿。
家具铺的伙计们手里拿着鸡毛掸子,顺便打扫着屋内桌椅陈设上的灰尘,其中有个中年妇人,跟在他们身后,用抹布擦着。
妇人不时用眼睛去盯垂首立在门口的军爷,笔挺的卡其布军装熨帖着他的身体,肩上的两边肩章闪耀着金属质的光泽。是典型的一部分湖北男人的身形,比较骨感,有棱有角。
一张脸倒是长得顺眼,就是一双窄眼皮略微向下一耷,敛着冷光,打眼看去,妇人腿肚子有点发软。但她是铺子里的半个掌柜娘,走之前是要结账的。
她的眼珠子在里外屋逡巡着,目光停留在一个约么十五六岁的女伢身上。姑娘穿着白褂黑裙,及肩的黑发,眉目清淡,一身素净。
那位立在门口的军爷,目光一碰触到这个女伢,眼底的冷光随即消散。
小姑娘正在院子里给楠木架子上的花浇水,暮春时分,天气和暖,人们通常只穿外面一件单衣。她一弯腰,腰际雪白的肌肤裸露出来。
妇人观察到,军爷注视着这姑娘的眼神立刻变得深沉晦暗。她心里便了然,这两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于是向女伢走去。
方子初听妇人说明来意,很爽快地掏出自己的荷包,打开一瞧,里面只剩二十多块银元,这还是她最后一次离家时拿走的,父母的遗产。
自从跟着肖凉以后,她几乎没有能花到钱的地方。肖凉出征湖南之前,在堂屋的桌子上留下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妇人一瞧便明白了,但依旧不动地方,驼着背站在方子初身边,有点讨赏的架势。
方子初便同她和气地商量,有一堆衣服要洗,可以多给她一块钱。
妇人听到此等美差,自然是屁颠地干起活来。等到一辆黑亮的别克轿车停在院子门口时,小山一样的衣物已经洗得差不多了。
轿车是顾相卿派给肖凉的专车,另外他顺便给肖凉身边安排了一个新副官,叫余同光,是正儿八经从武备学堂毕业的士官,很有规矩,兢兢业业的。
余同光照例按了两声汽车喇叭后,下车在车门边立正。
肖凉戴上军帽,走出自己的房间,瞥见院子里的晾衣杆,突然顿住脚步。
那件珠光白绣着鸢尾花的衣裳,耀眼得刺痛了他的双目。肖凉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今天是他授衔的日子,于是抬脚走出了院门。
往后的日子里,当肖凉已苟活至日暮西山,每每忆起第一次授衔封勋那日,是武汉一年四季里最舒服的时节,无风无雨,暖阳和煦。
彼时他不过二十,戴上金色绶带,佩上文虎勋章,立在万军之前,风华正茂。左胸前的勋章以蓝天绿地为底,金色的老虎在阳光照射下耀眼夺目,安然坐立,威风凛凛,静待佳时。
他的心头涌出一股难言的悸动。
肖凉从未想过,昔日在泥地里拣饭吃的小伢,会有这么一天。他微微颔首,似乎可以嗅到那枚勋章上金属的气味,那是权力的味道,是血的味道,也是他人生的味道。
这场晋升仪式引来了一个并不出自九师的人出席。年过四十的邹骏龙看着顾相卿给肖凉戴上金色绶带那一幕,眼底闪过些许佩服之色,脸上又多了几分玩味。
作为一个川军师长,他十分巴结顾相卿,因为这个三十出头的小子,土生土长的湖北人,曾是直系头号人物曹司令的下属,颇得器重;又曾被内阁总理封号为扶危将军,而和现任出身黄陂的大总统有半个同乡交情。
几乎每一个兵头子都想往上走,扩大自己的地盘。邹骏龙则更为贪婪,他是另一个江如海,只不过如今暂时站在顾相卿这边。
顾相卿对姓肖的这小子有意提拔,邹骏龙已会意到他的目的。湖北这片地界,对于各方军阀,是一块留着油的肥rou。邹骏龙也正红着眼睛,留着涎水,露出獠牙。
于是他主动提出三人一起拜个把子,学那刘关张三结义。然而邹骏龙却是个狡诈透顶的张飞。
汉口武圣庙的香火一直很旺,三镇的人生下来自带一种江湖匪气,还穿着开裆裤的小伢们就学会三五成群地来此处结拜义兄弟。
这天下午,武圣庙却被邹骏龙手下的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闲杂人等不准进入庙里。他活到现在这个岁数,随随便便喝血酒结交的义兄弟十个手指头数不过来。在他看来,所谓同生死,共患难不过是有好处我过来分一盅,有枪子你替我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