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即将报考大学那年,公司越发壮大。
统领着这一切将近50年的君王在这光辉时刻宣告驾崩,撒手人寰。外祖母忙着整顿公司,无暇理会我这根杂草。
我升上高二后老实了好一阵子,专心备考,外祖母对我的控制欲也稍微松懈了一些。这让我钻了空子——我瞒着她报考了日本美术学院,并且在被发现之前先斩后奏地飞去了岛国。
这几乎是我这20年来人生最大的叛逆。我忤逆了外祖母的意愿,去学了她一辈子都看不起的专业。
我在报考之前问过我哥。那时的他已经接受了国家保送,在国内读完大学先修班后前往英国准备入学名校。
我们分隔两地,跨越了整整七个小时的时空。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场漫长的折磨。我特地挑了他晚饭后的时间,给他打了跨国长途电话。
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低沉嗓音从手机另一头传来,让我感到久违的安心。我问他,我这样做对吗?
那边波澜不惊地传来纸业摩擦的声响,我的心脏跟随着响动一颤一颤跳动。我能想象得到他戴着金丝眼镜,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翻书的模样。
他总是在人前表现得禁欲又自律。
半晌,他平淡地回复了我:“你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
我知道他会帮我瞒过所有人。
***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双胞胎相处模式是什么样,但我和我哥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是一对正常的手足。
虽然他一如既往地早熟、话少,但不会冷漠。他会陪我一起玩,偶尔应和我的玩笑,感情相当纯粹。
那天放学,太阳猛烈燃烧,仿佛要将我们脚下的自行车烤化。我哥骑在我的前方,用和我一样瘦小的背影替我遮挡一些阳光。
我隐约看见他的后背汗shi了一片,苍白的肤色从白衬衫渗出,在烈阳下闪着虚幻的金光。
他就是在这个正午对我筑起了不完善的高墙。
小板房实在小,开门后拐个弯就能看见卧室。
一进家门,熏人的血腥气就横冲直撞地扑面而来。我恐惧地望向我哥,毛孔一瞬间渗出冷汗。他一言不发地拽起我的手腕,带着我站定在卧室门口。
房间里破碎不堪的酒瓶子散落一地,逼人的酒气臭气熏天,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得反出一片白光。
洗得发黄的床单染上了一大片血红色的雪花。红雪融化,雪水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床上的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像地上的酒瓶子一样支离破碎,挺起的啤酒肚破裂开来,往外涌出暗红色的血水。他惊恐突起的眼球就像掉落在床上的肠子一样丑陋。我这才发现,地上赫然躺着一把血葫芦似的斧头。
我妈画了全妆,枯燥的发丝被高高挽起,指甲甚至上了成熟有韵味的艳红色。她蜡黄的面庞和黑眼圈被厚重的粉底掩盖,却遮挡不住红肿的眼眶。
她的声带被长年累月的歇斯底里磨得粗粝又沙哑。她坐在床边,身上是四处绽放的红色烟花,像在替她庆贺一场解脱。
她对我们说:“对不起。”
***
我妈曾经是一名医生。她对人体脉络了如指掌,对手术刀有深刻的执念与迷恋。
她坐在床边,合上眼睑,手执一把手术刀。
她自刎了。鲜红色的血ye刹那间往上喷溅,天花板成了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件艺术品。
她像舞台上被聚光灯压倒的歌姬,鲜血将她浸泡成最艳丽的景色,叫全世界为她触目惊心。
她给自己留下了最后一丝倔强和体面。
那年我们十岁。
我哥冷静得仿佛已经预料到这一切,眼神空洞地盯着床上刺眼的红。他就像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我想我不怪我妈。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劫,她渡的是情劫。一场恶臭又血腥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