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山南从未正面夸赞过他, 可在他身上的花的心思却比傅晗昭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子更多。
当初傅长乐只以为是这位文坛大家惜才,就连傅晗昭也对这两人时不时的课后小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如今回想起来,那整整三年时光,俞山南对宋鹤卿的格外偏爱,真的只是因为惜才吗?
除了倾囊相授一身学识之外, 他会不会无意的、或者有意的, 在尚且年少的宋鹤卿心底, 埋下一粒名为野心的种子?
傅长乐设身处地,以俞山南的视角重新梳理了整件事。
因为皇家的那位小公主需要一具活下去的躯壳, 所以他的妹婿被人围攻致死,他的妹妹被剖腹取子惨死在深宫之中,他自己失了半身骨血, 而拼尽全力抢回来的外甥女, 这么多年来, 始终未睁开过眼睛。
这般浸透鲜血尸骨的生死仇恨在前, 傅长乐绝不相信俞山南能不惨杂念心平气和地在上书房教导仇人之子, 尤其还要日日面对踩在自己妹妹一家三口尸骨之上、活的无忧无虑的那位公主殿下,他难道不会恨吗,难道不会想要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的痛苦一一报复回去吗?
是, 俞山南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可文人狠下心来后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却远不是高高在上的梁景帝能想象的。
傅长乐想, 当年的俞山南应当是用了想要见一见自己外甥女的身体之类的理由,再加上他当之无愧“文坛第一人”的盛名,才最终在一番斡旋之下成为上书房的先生。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梁景帝必然不会放心, 可俞山南不会武,只要找人盯死了他在宫内的小动作,根本闹不出什么事端。
更重要的是,习惯了站在顶端执掌生杀大权的梁景帝,恐怕打从心底不认为一个只会读书写书的书呆子,会有本事伤害到他和他的儿女。
事情的发展也确如梁景帝所料,俞山南安安分分在上书房当他的教书先生,他的一言一行皆被呈到御书房的案头,其中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对太子伴读的额外赏识。
谁也不会知道俞山南在这份赏识之下,暗藏了一颗将在不久之后改天换地的种子。
就连被选中成为种子本人的宋鹤卿也不知道。
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俞山南根本不需要崩坏他正直高洁的夫子形象,也不需要说出多么露骨刻意的暗示,他只需要将大梁朝最真实的现状在课堂上揉碎了讲给三位学生听。
至于暗藏在背后的,那些世家把控之下民不聊生的惨状,还有早已无可救药的腐朽的官僚制度,以宋鹤卿的聪慧,自然不点就透。
而在整整三年的潜移默化之下,俞山南相信,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很快就能悟出救万民于水火的唯一的正确的道路。
果然,在傅长乐的追问之下,宋鹤卿终于承认:“是在上书房的时候。不过当时怕晗昭不高兴,我不曾唤过老师。”
傅长乐一时不知心头是悲是喜。
果然啊,她的这个舅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覆了大梁的整座江山。
梁景帝死在宋鹤卿拉起反叛军、攻下第一座城池的那一年,而他的独子傅晗昭,在盛京城破、大梁彻底覆灭的那一日,自焚于皇宫。
至于造成这一切源头的靖阳,无论是跳下城楼以身殉国,还是在破国灭家仇人的后宫苟延残喘地活着,俞山南想要的报复,都已经彻彻底底地达成了。
现在想来,最后竟是傅长乐这个最该举刀相向的局中人,披着靖阳的壳子,苦苦守着摇摇欲坠的大梁直到最后一刻!
若机关算尽的俞山南在天有灵知道了这一切,只怕会恨得呕出一口血来。
傅长乐不敢再去回想自己苦苦挣扎求生的二十余载时光。
她过去的人生注定是个天大的笑话,错不在她,却终究抵不过天意弄人。
造化弄人,这从来都是这个世上最无力,也最可恨的事。
“陛下刚刚说,是父亲自己选择了为万民去死?”傅长乐的指甲深深嵌进手心,几乎是硬生生逼着自己问出最后一句话,“那他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可有,可有向陛下提起过我?”
宋鹤卿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傅长乐这个“我”指的是当时还在昏睡的俞子青。
“老师他,从来没有对朕提起过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当然,俞山南虽没提,却也没有费心思遮掩,凭借着神鉴署的情报网,宋鹤卿一早就知道青山书院昏睡着俞山南的独女。
剩下的话宋鹤卿本不想说出口,但傅长乐此时的状态实在是rou眼可见的糟糕,仿佛已经死了三个月的俞山南并不仅仅是借用的这具身体的父亲,而是一个真的惦念过她、爱过他的血脉亲人。
宋鹤卿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古怪念头压下,斟酌着开口道:“其实自从十年之前,老师他,就有了死志。”
傅长乐猛的抬头。
十年前,正是大梁朝灭亡的时候。
原来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