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低声坦白:“都五品芝麻官了,总不能还留西式发型。后来那一个多月,曾公令我蓄发,能梳起来才放人。”
他叹口气,又豁达一笑:“这下跟你们一样了。虽然有点别扭。”
大家哈哈大笑,鼓掌跺脚。
就是嘛,东家少年时误入歧途,跟着洋人近墨者黑,糊里糊涂没了辫子,这回国几年,大家一直心中有隐忧,就怕他哪天伪装不好,让无良官兵找茬。
现在安全啦!
虽然下半段辫子还是接的,但上面已做不得假。街上那么多男人,免不了有秃顶脱发的,那头发也都是浑欲不胜簪,留不长。底下也接假辫子,情有可原。
林玉婵当然没跟着欢呼。她觉得好可惜啊。
容闳头发微微有点卷。他摘下帽子时,那原本的三七分短发,很飘逸很漂亮的。
看他那难为情的神色,也能瞧出来,这发型一改,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牺牲。
为了自己的理想,有些人剪掉了辫子,有些人却又将它留了起来。
不忘初心而已。
容闳摸摸自己后脑勺,忽然撇下众人,朝苏敏官走去。
“敏官小兄弟,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并非趋炎附势,也并非有意攀附朝廷。我只是在实践我自从耶鲁毕业以来的人生理想。别人也许对此不以为然,但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不谙官僚智慧,以后还要仗‘同乡会’多指教。”
他依旧递出那一角钱。
苏敏官放下筷子,站起身,懒懒的一笑。
曾国藩杀太平军,屠得满城满乡血流成河。当初容闳进入战区时还感叹过,官兵何必下手那么狠。
如今为了几样机器,立场变得挺快。
“容大人,你想好。”他客客气气地说,“脚踏两条船,后果难以预测。”
容闳正色道:“我哪条船都不踏。容某选择归国,就是为了报国。只要是有利于中国富强之事,不管让我留什么发型、拿谁的俸禄,我都无所谓。甚至,若要我违背天性,说一些可笑的话,做一些滑稽的事——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也会努力适应。今日曾总督令我置办机器,立中国制造业之开端,为了匹配这个任务,才给我相应的官身。如果有一日,他令我做些不符合我原则之事,我也会毫不犹豫,把这个官给还回去的。”
苏敏官打量他片刻,微微一笑,收了银币。
然后轻轻叹气:“怎么办,大人物越来越多,明年我要考虑涨价了。”
容闳一怔,琢磨半天,才听出些微讽刺的意思,坦然一笑,不再自辩。
他从归国伊始,就想走从政这条路。中国社会等级森严,他一介白身,纵有千般志向,如何能打通向上的门路。
只是前些年始终不曾遇到伯乐,这才蹉跎经商,赚钱只为日常花销,并非终身大志。
好在,他经商时一心二用,认识不少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揽了不少杂事。这些看似微小的积累,一步一步,终于在同治二年的夏天,量变到质变,一举携他走入参与国事的大道。
看似无心堆积的枯叶杂草,但只要遇到一团野火为媒,就会燃得轰烈。
苏敏官刚刚拱手,容闳忽道:“先别走。我需要你帮我……见证一下。”
苏敏官挑眉,问:“商铺的流水日常,林姑娘不是都总结过了吗?你还是不信?”
林玉婵忍不住,轻轻朝苏敏官使眼色。
冷嘲热讽也得有个度啊少爷!
苏敏官嘴角挂着轻微冷笑,假装没看见。
容闳讲完自己的经历,这才取过林玉婵总结的账本和工作报告,细细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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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以为自己的店铺已经灰飞烟灭,心疼是心疼,但他壮志得偿,也不太沮丧。
林姑娘做事稳健,也许会给他剩下仨瓜两枣,让他回来时不至于借宿别人家,他已经很感激。
如今翻开账簿,他越看越惊讶。
大半的产业都还在,都被林玉婵用各种手段保存了下来。那些迫不得已卖掉的,也都议出了合适的价钱,没有被白菜大甩卖。
那些被他丢下的合约贷款,她谨慎计算,拆东墙补西墙,改签了无数文书,违约只有三五处,用最小的代价,保留了容闳和博雅的商誉。
更可贵的是,博雅牌高端茶叶,供应居然没断——仓储毛茶没了,她果断联系徐汇茶号,利用他们的渠道,找来福建的同等级毛茶供应——虽然价格高了数倍,但赔本赚吆喝,换得品牌的艰难生存。
容闳面色凝重,换了个阳光充足的座位,一行一行细看。
苏敏官忍不住眼角又露冷笑,“没有错的。我帮忙审过……”
“好啦。”林玉婵拉个凳子坐他身边,悄声劝:“不就是当个官嘛,又不是他主动去求的。少爷口下留情啦。”
苏敏官面色稍缓,看她一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