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不比里面的轻松。林姑娘这阵子心力交瘁,你也能看出来。”他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容先生,你的罪名洗脱了?”
容闳深深看了苏敏官一眼,忽然笑了。
“我在牢城时,亏得有人格外照顾饮食,教了不少应对官僚的话术。这才能够安然度日,免除了不少苦头。”他低声说,“我再三询问,他们才说,是受义兴的同乡会所托。敏官……?”
苏敏官轻微一怔,实话说:“不是我。”
他跟着露娜出差的时候,义兴的伙计们收了林玉婵几百英镑,大部分花在容闳身上,小部分给自己赚了外快。苏敏官回来时又带着重伤,大家体贴老板,这事自然不会主动上报。
苏敏官立刻看林玉婵。她悄悄指自己鼻子。
容闳看在眼里,依旧笑道:“总之,多谢你。”
他伸手入怀,摸出一角银币,双手递给苏敏官:“不要嫌弃。”
常保罗和手下们微微张嘴,不知两人在打什么暗号。
苏敏官微微一笑,却没接。
“介绍人可以是林姑娘。”他低声说,“资质审查么……”
他走动两步,关上院门,容闳连忙跟上。
“容先生,冒昧请教一下,”苏敏官目光犀利,嘴角的微笑客气而冷淡,极轻极轻的声音问,“你是如何摘掉这反贼帽子的?谁带你去的安庆?你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又做了什么?”
第131章
小洋楼里一片狼藉。编了号的货架货品暂时被挪到一边。林玉婵最喜欢的绿皮沙发所幸还没处理, 扶手上飘着个“纹银三十两”的手写价签。她瘫在上面不想动。
从四川路送来的无锡菜外卖还在冒热气。博雅几位伙计们累了一上午,此时都饥肠辘辘,拉过桌椅板凳, 取过筷子就开吃。
一时间铺子里了无人声, 像个凌乱的犯罪现场, 只留轻微的筷子碰撞的声音。
林玉婵也顾不得形象,吞了好几个三鲜馄饨, 又把一盘酱排骨推到容闳面前。
“边吃边说。”
容闳抚摸肚皮, 不好意思道:“我刚吃了十二盎司牛排。”
所有人对他怒目而视。
容闳轻轻叹气。
“我以为这里早就散了,什么都不剩, 换了新的主人, 甚至也许不让我进门。所以……近乡情更怯,回来时反而磨蹭, 不敢过来看。没想到大伙坚持了这么久, 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林玉婵左手拿个排骨啃, 右手指一指墙壁。那上面用木框装裱,挂了一张手写文书。
“博雅洋行临时共管声明”。
底下分布好几个签名手印。
“我们为何会坚持这么久, 声明里都写了。”她有条不紊, 道, “另外, 您离开期间的钱钞出入和资产增减,这些账册里都记了明细。”
她咬着排骨头, 单手用钥匙开抽屉, 拎出几本书册。
容闳点点头,读了“共管声明“, 神情微动。至于账册,并没有细看。
“我初被捉入牢狱之时, 的确是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证据就是那枚我拒绝了的太平天国官爵印章。长毛逆匪是清廷心腹大患,抓住一个小卒都有重赏,更何况有官印的,我自辩的话语根本没人听。”容闳慢慢回忆,“隔壁牢房里日日有惨叫,隔着空气都能闻到血腥味,每日都有捱不过酷刑死掉的。万幸我有义兴的线人照料,不用经历那些……
“后来赶上皇帝生日,衙门放假,我暂时被晾在了牢里。我知道刑诉之路漫漫,因此托人递了信出来,请林姑娘尽早处理博雅的资产。那时我觉得,不管能不能活着出来,以后大概也会断了从商之路,一切从头开始。这些虚名钱财,早晚不是我的,何必死守不放。”
“这些虚名钱财也是我的。”林玉婵不客气地插话,严肃道,“这里头也有我的心血我的汗水。我跟您合伙这么久,不仅是挣到了钱。”
其余几人也说:“东家,你不愿牵连我们,心意是好的。但博雅也是我们的心血呀。”
容闳面有愧色,朝众人团团拱手:“抱歉。被困在黑暗狭小的那一方空间里,每日面临死亡威胁,很难做到理性思考。”
学霸也是rou身凡胎寻常人。大家也都很快表示理解。毕竟,换了旁人,屠刀悬在脑袋上,怕是早已吓得没法思考了,还管啥理性不理性。
容闳:“后来县衙传出风声,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信给我说情,拿我的过往资历、以及美国国籍说事。小小一方县衙,从未见过面子如此大之嫌犯,官场以为奇谈。那些狱卒都请我给他们写英文字母、唱英文歌……哈哈,却是有趣。
“此后忽有一日,有人令我换衣洗面,上船谒见一位总督……”
“总督。”苏敏官突然插话,“两江总督么?姓曾的那位?”
博雅一群人聚在桌边吃饭开会,他不便混在一起,于是从外卖里夹出几样菜,自己找个凳子,坐在一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