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是梳理一下思绪,认真说:“起步阶段,我不打算花钱租铺位。我在茶行干过,六百斤茶叶是家庭作坊的规模,完全自己炒制包装,然后到人流密集处出摊,目标受众是喜饮广东茶的外省人和洋人,按市场价能有三成毛利。如今战事频起,也许还能卖得更贵些。另外……”
容闳打断她:“你在哪里存放这六百斤茶叶?”
林玉婵心里又有点疑惑。难道他真买了?
她说:“我租了房,在石库门排屋三楼,面积大约四百平方尺,除去我的床铺柜子,刚好够堆放着六百斤茶叶。您别小看我,我力气可大了,过去在茶行做苦工……”
容闳又打断:“炒制、包装、运送,都自己来?”
“那当然。食得咸鱼抵得渴,要赚钱就得吃苦嘛。不过,本钱攒起来以后可以雇人……”
容闳不说话了,含笑看着她,眼神忽然有些古怪,似是赞赏,似是探究。
“林姑娘,”他终于驻足在一个码头,眺望着河面上的浪花,以及各式各样的货船,说,“我方才告诉你,太平天国境内,百姓的生存状况很是糟糕。在贸易中断的情况下,为了一块银元,他们可以卖任何东西,甚至向我磕头——这些,你事先知晓吗?”
林玉婵诚实摇头,小声说:“比我想的要凄惨许多。这大清没救。”
“我也接触过不少茶农。他们一年的收成已经快要烂在仓库里,他们几乎是求着我买。哪怕用全部的家当,换一天的口粮。”
容闳指着河面上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货船。
此时的美国正在内战,星条旗也缺斤短两,没有后来那么拥挤,在林玉婵看来,显得有点陌生。
容闳:“我不忍心压价太多,也不愿让你吃亏。最后只能折中,按照当地茶农的最低出价,闭眼收了这些货——林姑娘,这是你的茶。”
林玉婵倒抽一口气。奔出洋伞笼罩,几步跑到码头边。脚下踩了一汪水,春雨落在她脸上。
“这艘船……这艘船……”
这艘挂着星条旗的船,看吃水量,上头足有一千多斤的货!
她又惊又喜,指着那船,回头问:“您真没压价?”
容闳笑容绽开,伸出手,轻轻拨动她的指尖。
“别激动,后面还跟着三艘呢。”
林玉婵真真切切的腿软,扶着栏杆的手不住颤抖。
“你出的十元车马费不够用,我扣了十五元。剩下八十五元,购得茶叶四千斤。所幸不辱使命。”
“现在,林姑娘,你告诉我,你打算如何把这四千斤茶叶,蚂蚁搬家地背到你那位于三层的四百尺公寓里,并且一锅一锅地炒熟呢?”
第62章
博雅洋行里, 所有伙计都不打牌了。大家心不在焉招呼着不小心进来的寥寥几个客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沙发上那个一头黑线的小姑娘。
她抱着个算盘,叼着支笔, 面前草稿纸一大摞, 让她涂了各种鬼画符。然后她丢下笔, 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愁眉苦脸, 已经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伙计们都知道她是容老板的好朋友——其实在当时人心目中, 男女之间的纯友谊是难以想象之事。尤其是那未婚的,无亲无故无媒无聘, 除了男欢女爱, 还有何事可做,一般人想不出来。
但容老板的为人, 伙计们也都是知晓的:留洋留傻了脑子, 一肚子歪思想。那些贤良淑德的中国闺秀他一概看不上, 倒是在西洋妇女中很有人缘。可惜来到中国的西洋妇女,要么是已婚, 要么是修女, 都没他什么事儿, 这不就一年年的耽误了。
好歹过了而立之年, 手头又不差钱。跟他同龄的那些地主老财,着急点的, 孙子都能讲话了。他倒好, 每天捧着英文书,比姑娘还亲。那容家列祖列宗在天上得多焦虑, 估计得急得托梦下来催。
最近突然认识个嗲样小姑娘,还一天好几趟的跑来光顾铺子, 众人觉得怎么也有谱了,琢磨着容老板要是给自己放婚假,自己也能跟着歇两天;但这个希望也迅速破灭——听听容闳都跟她聊啥,美利坚、太平天国、经济民生……
这姑娘居然还使唤容老板,给她千里迢迢运了好几船茶叶!
太出格了,不娶也罢。
于是大家普遍猜测,这大脚姑娘大概是容闳的远房亲戚,妹妹或者侄女之类,而且是个宠坏了的小辈,这才能解释两人之间,那类似于男人之间的“朋友”的关系。
所以尽管林玉婵占了最舒服的沙发,还把用来待客的牛nai饼干一口气吃了半盒,大伙也不敢对她有怨言,态度很是客气。
常经理凑近,试探着问:“林姑娘,仓库里那些茶叶……都是你买的?不是我们东家的?”
林玉婵笑嘻嘻回:“质量还不错吧?”
常经理名保罗,二十来岁,生得圆圆白白,样貌很是文艺无害,是读教会学校出来的。英文算数都不错,可惜性格腼腆不会来事儿,在各大洋行寻工都碰壁。幸好碰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