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追出去,有点后悔失言,但还是不厌其烦地解释:“十二两银子在中国已经是富裕水准了,不是吗?况且我可以允许你一些挣外快的机会……这是你要求的,是你不愿接受我先前的提议……”
林玉婵咽下舌底的酒,深呼吸。
“不跟古人置气,”她想,“英特纳雄纳尔实现还早呢。”
走廊里的寒气让她冷静不少。她转身微笑。
“赫大人,如果您还没想好该怎么烧第三把火,我倒有个建议——上海华夷杂处,经商环境比广州复杂得多,违法走私也容易得多。我读过档案,李泰国在任时和走私者沆瀣一气,分赃不少;您初掌江海关,最好拿运输业开个刀,去查查……嗯,比如说,有个义兴船行,就很可疑。这些刁民无法无天惯了,您要是去,别忘了带兵。”
赫德没想到她思维跳跃这么快,琢磨了一会儿,脸上重现笑意。
“我怎么感觉,本官又要被中国人利用了?”
林玉婵欠身一笑:“全凭自愿。”
*
走出江海关侧门,林玉婵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容先生,”她有些好笑,上去打招呼,“您也提前离席了?”
容闳悄悄摘下假辫子搔头,一脸生无可恋。
“鸡同鸭讲,鸡同鸭讲!我想回美国!”
林玉婵:“容先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
容闳扣好帽子,正色道:“可以,不过要写借条,还要按市价付利息。”
林玉婵笑道:“我不借钱啦。想请您帮另一个忙。”
容闳奇道:“去我店里说?”
“好,”林玉婵跟上他,“您那把猎`枪,能不能借我……嗯,看看?”
第48章
江浙沪传统, 除夕前一日为小年,家家扫尘迎新,石库门里弄挂起红灯笼。
户户团圆宴, 街上正冷清, 细碎的小雨弥漫四处, 地面一片shi滑。
雨雾里,一个中年文士和一个清瘦的少女并肩撑伞而行。少女穿着厚厚的棉服, 衣领高高的, 衬出苍白的巴掌小脸,脸色紧绷绷, 小嘴抿成一条线。
十字路口立着巡捕房。少女立定, 整理出一副笑容,踮起脚, 跟里面的巡捕谈笑一番, 小手递过去一把银元。
巡捕房外有带蓬长椅。林玉婵弯腰擦干净椅子上的雨水, 微笑说道:“容先生,坐。”
容闳非常不冷静, 往江边看了又看, 跃跃欲试地说:“我真不能去?”
作为冲龄出国的假洋鬼子, 容闳对各路“反官府人士”有着非常浪漫的向往。林玉婵觉得他这个想法极其危险。
“他们成不了大事, 您不用费心认识。”她说,“您在这儿等我, 过两小时还没消息的话, 麻烦报个官。”
容闳这才死心,口袋里摸出本英文书, 借着巡捕房的火油灯,津津有味读起来。
苏州河上微浪翻涌, 河边一排关了门的库房商铺,中间挑出个“义兴”的红灯笼。
林玉婵独自停在那灯笼下面,用天地会的切口低声叫门。
门立刻开了。一个中年伙计伸出脑袋,左右看了看,满面堆笑:“姑娘果然守信,里面请。”
“不麻烦了。”对方明摆着是个黑店,她敢进去才怪,“就在此地说。”
伙计一愣,笑道:“小囡勿要把我们想太坏。黑道也有黑道的规矩,我们只想挣几个钞票,此地是租界,洋人巡捕满街转,闹出大事体对我们有啥好处?是不是?”
这人年纪不老,但脸上已经着急地长出了许多暗沉的斑,粗糙的皮肤向下垂,他每笑一下,那些斑点就跟着抖一下。
林玉婵心里有数:烟瘾。至少十年。
她警惕性更甚,干脆在街边长椅上坐下:“我要见人质。”
伙计目光指指街头巡捕房,不悦道:“姑娘这是为难我们呢。”
废话,就是要在巡捕的视线范围内才安全,不然她的银元不是白花了。
伙计无法,跟她在门口僵着。
过不多时,楚老板亲自出来,啪的赏了伙计一巴掌,“退下!”
伙计委屈不已,敢怒不敢言地猫到一边。他明明是按规矩办事嘛!
楚老板穿着绸衫,挂着香囊,三条眉毛在夜色里不显得突兀,猛一看就是个人模狗样的民族资本家。
“苏林氏,以寡妇身份入职海关,做通译,”楚老板开门见山,皮笑rou不笑,“小姑娘有噱头,跟洋人上司打得火热,洋泾浜第一交际花的名号,怕是很快就要易主啦。”
林玉婵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自主站起身。
“你点知……”
楚老板笑道:“最近船运生意不太好做嘛。”
林玉婵点点头。清帮人员众多,多半也有在海关打工的。说不定那日舞会,把鼻子按在玻璃上的围观群众中就有他们的人。看到她跟洋人跳了支舞,从短袖子联想到十八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