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
初时还是小雪,犹如撒盐,落在玻璃窗上,还有些簌簌的毕波之声,过了子时,雪势更急,纷纷扬扬如鹅毛柳絮,笼罩得天地一片纯白,镜郎在睡梦中便听得枯枝被雪压折倾倒的窸窣声响。到了侵晨,天边朦朦胧,倒是绽放了几丝晴意。他也没得好睡,辰时就叫青竹儿拖着起了身,梳洗完毕,就让青竹按在镜台前梳头换衣裳。
“哎呀,怎么穿这个颜色?”
锦袍是艳丽的朱红,暗金线暗绣祥云纹,黑色绲边,雪白出锋稍微一压,反而更衬出了这无边的艳色。镜郎看着就好笑起来,扶住额头,叹息道:“知道的,晓得我是今日生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荧惑星下凡,灶君老爷上天,这便要烧起来了!”见王默捧来一尊满镶玛瑙的金冠,镜郎更觉得后颈子疼,拽着青竹儿讨饶,“今儿还不知道要见多少人,就不能寻一顶轻些的给我戴么?”
青竹也是一身簇新的秋香色云锦袄,闻言只是笑:“这话您和我说可没用,是殿下一早就定下来的。”
又缠磨了一阵儿,镜郎穿戴整齐,拖拖沓沓地往长公主房中去,按着嘱咐,同她一道用饭。
院内银装素裹,在冰天雪地一片寒意之中,他明艳得像是一簇跳跃的火焰。
房檐屋角都已积了几寸深的酥软白雪,青石板路却清清爽爽,只残着一些水痕,想来五更天时,府中下人便已起身洒扫,唯有镜郎院中一整块白绒绒的雪毯还是平整模样,未曾扰动,留着为他堆雪人玩儿。
却没想到,都这时辰了,林纾还没去衙门,竟还在屋中坐着,陪长公主吃迟来的早膳。
桌上除了几味冬天的小菜,一道温泉庄子上送来的鲜蔬之外,就只有两三样蒸笼里装着的点心,一个小小的铜炉火锅。
见镜郎掀了帘子进来,长公主眼睛一亮,笑盈盈道:“你看,娇娇这个样子,就差一件大红的羽缎斗篷,再戴一条卧兔儿,倒好似昭君出塞。”说着抿了口汤水,又与林纾玩笑,
“嗯,就该再捧一丛玉蕊檀心梅才好,大郎你说,像不像你屋子里从前挂着的那卷画?是什么来着,美人寻梅?”
林纾的目光落在镜郎身上,逡巡良久,轻轻地应了一声,说:“是踏雪寻梅。”
长公主故意道:“怎么,我们娇娇这么个模样,难不成还担不起个美人?”
“林纪与母亲生得像。”林纾难得促狭,“不过是拐着弯儿要儿子夸您罢了。”
镜郎闻言,没好气儿地朝林纾翻了个白眼:“娘,你看他!我可不一样,我看着娘就觉如沐春风,忘却百忧,胃口大开……”
长公主掌不住笑:“什么胃口大开?分明是饿了,你个馋嘴的猴儿,编排起我来了!”又忙着唤人,“那饺子可得了没有?让娇娇吃口新鲜的。”
“啊,饺子,是什么馅儿的?”
瑞春捧着一盅青花盖碗进来,笑道:“冬菇羊rou馅儿的,鱼骨做的汤。”
长公主笑够了,站起身来,招呼过侍女,转身出去了。镜郎馋得慌,喝了一口陈皮茶,便动筷子,快快地咬了一个,口中全是丰沛汤汁,烫的小口小口不断呼气,林纾仍在桌边傍他坐着,眼里现出难得的一点笑意,镜郎却以为是在笑他,没好气地握着汤匙,硬是舀着了个饺子,硬是要喂给他吃。
“——张嘴啊,快吃!”
林纾唇上沾着一片汤水,无奈睨他一眼,只得张口接了,余光望见长公主施施然绕到屏风后净手漱口,作势起身,要往镜郎凑过去,镜郎唬了一跳,急忙推了他一把,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可不许亲我,恶心死了!”
林纾喉咙里闷闷笑了一声,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咽下了饺子,转身也出去了,镜郎一边小口啜着热气腾腾的汤,竖着耳朵,就听见林纾与长公主告别,说是衙门里还有些事儿,须得料理,午后便回来。
“哎呀呀,既然有事,怎么待到这会儿还不走,大郎,难不成,你也想躲闲偷懒啦?”长公主别有深意,拖长了慵懒的嗓音,调侃道,“还是说,舍不得走了?”
“母亲说笑了。”林纾却是不肯配合第二次,“都是母亲教得好。”
“快走快走,看着你就烦!”
镜郎吃了几个饺子,咽了小半碗牛ru燕窝,就不肯再吃,惦记着出去玩,吃饱穿暖,神完气足,脸色好得可以掐出水儿来,看长公主和侍女们剪窗花,慢慢喝了一点子陈皮茶消食,小半刻就坐不住了,斗篷也不穿,做贼似的溜了出去,穿过垂花门,在外院溜达了一圈儿,见并没有什么客人上门需要招呼,只有仆从忙忙碌碌,不知搬着什么,镜郎自然也不关心,就又往回走,招呼着年轻些的小厮们:“叫几个人来,堆堆雪人,打个雪仗。”
人还没叫出来,却是被赶到外院的青叶战战兢兢,上前来禀报:“二公子,太子殿下到了。”
虽然是一国储君,如今监国的实权人物,太子来得也很是低调,一架马车,三四个仆从,身边就这么带了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小太监,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