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尚书话一出,陆琰心里腾起一人来,顿时整个刑部都成了修罗地府,再待不得了。
这是要以秦樾事,活活端了凤阁吗?他一眼送去刑书案前,有疑有威,但老儿又会装傻了,颔首仿若安抚,要陆学士稍安勿躁。
坐以待毙,不是陆琰风范,此刻最看几方人马归属何处。离得最近是宪章,严百户不是领头,觉察不对,正看了前头同知腰间,一卷灰蓝色的轴子,似有作用;远些还有高颂芳靠着门边站,说不定就有安排。堂上诸人各具情态,他已尽收眼底,张尚书和颜悦色着要与大家僵持,陆学士有分量,必须出声。
衣摆帽沿一理,老虎发威捋须似的酝酿,他就看张尚书面色不变但紧起了耳朵。
“张尚书……”“刑书张清听旨。”
陆琰刚开口,那边领队的宪章卫同知一声喝,终于亮了这一趟的身份,要宣帝王令。闵奕方才盯着的那卷轴子,早盖了金印,就等此刻。
这是李少俅知晓了夜审之后,Jing心布置的吗?依旧端坐原处,他听着那令旨里直称刑部“枉害人犯”“难明是非”,听皇帝遥在紫宸殿却能安排了宪章“彻查刑部”,内里的了然与不料都翻卷在喉咙里难消。是他被哄然而至的权势蒙蔽了才会短视,今夜陷在这里,等着学生解救。
他还有个学生,也在这儿呢。旨未宣完,闵奕先动手翻看了秦樾尸身,同行宪章拦住医者和卫兵,一窝蛇鼠无首,任由区区几人摆布。那边的内侍们也摆开架势,其中一个眼生的长者从袖里摸出一册金龙柬,接着宪章念,要撇清凤阁学士们干系,脱身了待命。
“……朕甚感忧虑,着宫内司引路,请陆学士等回府听宣,择时入宫。”回府候的是什么命令,不重要,有此一折,说明李少俅早知会有这样一手,情势一旦扭转便将凤阁人拉出去,不能全数损在这里。
可是,为何前面刑书看见宫里来人时,神情与如今听过旨意,截然不同呢?陆琰望着张尚书那脸上流转了多样颜色,不接旨,不放人,像是能憋出个日月新天般,还不松口,大约有后招。
“张尚书,您还在等什么呢?”这一道声音熟悉,高颂芳高公公谦卑无比,抬起眉头疑惑,表面无知方显心中底气,“禁卫是吴将军亲自带的,可不懂得叩门啊。”
如果只有宪章与内侍,刑部众人还能摁住来一个“假传圣旨”的罪名,但禁卫由首将亲领而来,再要动手,刑部担不起谋逆的后果,不管背后是谁,都得掂量好退去。陆尚书在原位稳着,惹不来刑书的注视,正好,说明张清明白得很,这临场反手的,是天子独行。
“陆大人,这里有宪章接管,请随我等先走。”高公公小步上前,耳语亲切,躬身引领,伸来隔袖一臂,要搀扶稳当,才能放心。
帝师自有帝王照拂,六个内侍分了四人陪同,簇拥着离去。陆琰虽然走得自在,可心上如同箍了个牢笼,即便出了刑部门口,也透不过鼻息。想想上回在此,那可是刑部宪章剑拔弩张的架势,说不定背后就是沆瀣一气。陆汝尧扯了个笑容,轻问身旁内侍:“高公公,如此行事,不怕打草惊蛇吗?”
高颂芳没想到他会当众问询,眨了眨眼,露出诧异的神情:“陆大人这是何意啊?”
装傻充愣,宫内司这伙人,都是从哪儿学的好样?陆琰不计较,问颂芳无用,不如直找了正主。那边高公公脚步快了,将他赶紧引到轿上,放帘子时才悄声道:“若说打草惊蛇,有位高人何尝不是,除草时惊了龙呢。”
高颂芳是绝顶聪明,到了这种节骨眼上,还能说他的笑话。陆琰惊了龙君,不知推翻什么约定,要从刑部大堂抢一命是一命;秦樾没了,凤阁人可不能再少任一个,尤其是陛下的好师傅汝尧先生,需要让禁卫护着轿,连夜送进宫里藏好才是——发现不对路,他一掀轿帘就看见禁宫白元门近在咫尺,内侍们一亮腰牌便能夜开宫门而入,陆大人真是半点异议都不准了。
“高公公,”陆琰冷着声音,撑着威风,心里暗骂了李少俅多此一举,好像他陆府中危机重重似的,“在这里就不劳多虑了,去文和殿青云阁吧。”
“夜里风紧,宫中也是一样,需看好了路啊。”高颂芳答得轻松,如同有人教过似的,直将他一双观察内幕的眼,诱到宫里。当年李恭要继位时,陆琰就告诫过,文和殿是秦樾地界,不干净;眼下秦大学士尸骨未寒,不让他去青云阁,是要刨地三尺,清理清理吗?
软轿落在紫宸殿外,季常侍等在门口,一副急坏了的模样,阻了他的问候寒暄,皱紧眉目拉他进去:“陆大人这般,可等坏了陛下!”
寿宴也不知何时结束,被季德贤渲染一番,好像李少俅自他离宫就没定过心似的。陆琰是想着看看场面,不想看没了秦幼贞,还差点将自己给看进去;只见厅堂里有个仅取了冠帽的皇上,心口蟠龙困顿不得飞升,腰带玉雕朦胧沉潜水底。
李少俅似乎是想端出个先前分别时的气度,真看见陆琰,又急火火凑上来,上下打量,好半天才拉到桌边安坐,低声里还有点哽噎:“师傅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