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凉殿原先并不是皇后居所,但却与皇帝的寝殿长生殿同在内宫中轴线上。原先立政殿是皇帝母亲在世时居住,在皇帝一朝则供奉太后之灵,蓬莱殿又被用作内宫宴饮,皇后会见命妇所在,含凉殿就因其位置恰到好处而成了瑞香当年的寝殿。严格说起来,其实蓬莱殿也是他的,两座宫殿并在一处,是个完整的前殿后寝的格局。
他是皇帝结发之妻,出身名门,生育太子,获得如此殊遇自然无人能够说什么,可惜在含凉殿里他还没有住到一年,蓬莱殿里也并没有开过几次欢宴。圣元皇后崩逝后,皇帝便命人锁了含凉殿,又在立政殿里让妻子与母亲同受香火。
因此重开殿宇,洒扫陈设的动静传出去,顿时由内宫到外朝纷纷变色,惊惧而疑惑,却死也不敢打探消息——皇帝已经命太子去请万家人,这消息传出来的还要更早,为的是什么,前后联系起来不难得出结论。想来册立继后已经是万事俱备,只剩下元后家族的同意。
只是唯一令人不解的是,进宫的万家人也太多了些。
瑞香是幼子,他年幼的时候,几个嫂子就陆续进了门。万夫人治家严谨,Jing明强干,万家家风清正,上下和睦,几个嫂子也是看着他长大,彼此间从无龃龉,感情深厚,且相处日久年深。莫说是万夫人夫妻,就连几个少夫人见了瑞香,都顿觉心酸痛楚——实在是太像了,一见面便勾起这些年的伤心,当初的惊痛。
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rou,万夫人怎么可能不认识?还来不及行礼,瑞香便急急下了台阶,皇帝亦早叫了免礼,一家人陆陆续续都红了眼眶。
瑞香死去的这些年,虽然没什么痛苦,但也并非毫无感觉,最清晰的便是孤独,黑暗,他思念留在人世的一切,见到母亲便立刻不能自持,一面扑过去叫娘,一面就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一时间殿中哭声此起彼伏。太子扶着万云宸,熙华便上去扶了万夫人,皇帝伸手接了瑞香,嘉华便干脆挤进父母之间,泪眼朦胧,两处寻求温暖与安慰。
见面相认并没有多少波折,因为瑞香在家中排辈最小,就算是兄嫂也是看着他长大,实在无法错认。一个人的神态脾气说话,虽然想要模仿也不难,可处处严丝合缝地像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人,确实不是一个普通宫人能够做到的。人都已经到了面前,到底是不是,亲人间怎么可能认不出?
何况当年皇帝在潜邸时,夫妻二人共谋大事,瑞香曾经参与过的事多了,并非普通后宅内眷,其气度谈吐,着实不是轻易能够模仿来,有些机密之事至今无人知道细节,他却全部都能说出来自证,真假已无需复言。
万夫人泪落不尽,颤抖着手来摸他仍然细嫩光滑,一如未嫁时的脸:“我的香香,没想到,阿娘还有能再见你的一天!”
她确认了是真的,悲痛才彻底席卷内心。瑞香近日每次见人必要大哭一场,此时却顾不上扑进母亲怀里发泄,而是搀着她安慰。
万夫人年纪毕竟已经大了,快七十的人,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银白。从前她是何等雍容华贵,落落大方的模样,这十年间老态毕露,作为孩子瑞香却是给了她最重伤痛,让她如此衰老的原因,又岂能让母亲更加伤心?
万云宸亦是老了,好在Jing神还好,因进宫的时候心头就考虑了无数种可能,眼下无疑是最好的那一种,便扶着太子的手看向皇帝,补上了拜见的礼节。皇帝有了妻子,心神便比从前坚凝,脾气也顿时恢复十年前,一把扶起不让他拜,又叫景历扶了万云宸坐下,还专门赐了胡床,又安慰几句瑞香与岳母。
万夫人掌上明珠失而复得,哭过一阵子便缓了过来,只是年纪上来,有些头重脚轻,一面道谢,一面接过瑞香手中的帕子自己拭泪,又不忘为自己的失态请罪。殿内的愁云惨雾悲哭阵阵消失,顿时彩彻区明。
多年夫妻,互相扶持,万夫人看得出丈夫使眼色给儿子们,知道还有许多事需要和皇帝详谈,便看向瑞香:“多年不见了,香香,阿娘还有许多话要与你说……”
按说这个时候,就应该皇后带着内眷到其他地方说话,叫男人们好好商议一番重新立后的章程,以及对外的说法。但瑞香犹疑地看了一眼皇帝,到底不敢离开他的身侧——这段日子他当然察觉得到,自己的回来让快要绷断的皇帝顿时放松许多,可就像是修补瓷器,表面上看来伤口已经消失,行为举止都已经恢复正常,可是在内心里,皇帝仍然是破碎的。
瑞香不是察觉不出,皇帝对自己离开视线的恐惧与抵触,便轻叹了一声,道:“把帘子放下来吧,陛下与父亲兄长们议事,我也和阿娘,嫂嫂们说说话。”
皇帝微微蹙眉,但没说什么。李元振应声是,领着宫人忙忙碌碌陈设坐席,准备茶点,熙华和嘉华便先后扶着母亲与外祖母入座,景历则留在父亲这边。
殿内用的是珠帘,颗颗莹润硕大,但并不算密实,帝后之间一侧头就能彼此相通。皇帝虽然不满,但勉强也够了,就不曾说什么。女眷这边先传了水来,给哭过的众人洗脸,重新上过脂粉,这才细细说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