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你就是皇帝,我认识你的面貌是皇帝,最终爱我的却是季凛,你知道怎样做皇帝,却不知道怎样做季凛,我知道怎样做自己,却不知道怎样做皇后,你我殊途竟然能够同归,这么多年我从未改变,你却一直在变,你……你要是不是皇帝,只是我的丈夫,对我来说,就更好了。”
这些年,我自认是一个合乎时宜,足够的贤后,我知道,你不做昏君,我也不能做妖后。你若不是这样一个皇帝,不是这样一个人,我或许也不会心甘情愿,死不悔改到这个地步。我不怕你对我不好,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还是最看重我的,所以……虽然艰辛,但我认了,虽然艰难,但我也走过来了,世间不容,身份不容,明明是至亲至疏,我偏偏只要至亲的一面,又怎么能够不体会至疏的痛苦?对不起我的从来不是你,而是这可恨的命,赋予你我的身份,永远的拼命触碰,反复背离,我愿意赤身裸体趟过荆棘,我一定要亲眼看一看,赌一次,结果到底会如何!我从来不曾看轻自己,以为我输不起……
从前皇帝不认为自己会后悔,会觉得难,但事实是这十五年来他逐渐改变了许多想法,也逐渐认清,瑞香被拖进怎样一个漩涡里,还坦然孤勇地越走越深。正因为他从来都明白,也从来不后悔,皇帝才觉得在此时此刻难以面对他。
是啊,做皇帝是他求来的,为此付出什么都舍得。他若不想做皇帝,也就没有这一桩和瑞香的婚事,除此之外,两个人也没有相遇的可能,除非他不是季凛,改换面貌与出身。但那些荒唐之事,又何必去说呢?说了,不过是又一种便宜话而已。他并非最适合与瑞香长相厮守的模样,可偏偏两人许愿要长相守,又哪会那么容易呢?
既然无法改变现状,说出来又能如何?难道还要抱头痛哭一顿,说愿来生不入帝王家吗?瑞香知道,季凛是不信来世的,只是后来信了,觉得没有来世,只这一辈子过得不算完满,也不能补偿自己。但这种话说出来
瑞香虽然说的是一个人的经历,但却是两个人的话。多年来,他们彼此都回避这种话题。并非因为看不到,而是因为改不了。皇帝总不能逊位,在这个位置上他就有必须要做的事,正如瑞香,一日是皇后,一日就必须履行皇后的职责。这两重身份是沉重的盔甲,保护了他们拥有说一不二,掌握天下的权势,但也把他们吸干。
皇帝距离感情,总是疏远而陌生。他以为他会了,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总是发觉从前错漏百出。但偏偏这一生总是没有选择,不能回头重来。他总是在外面等着瑞香生产,他总是有百般考量,他总是太习惯做一个皇帝,不管是委屈别人还是压抑自己,对他来说都太熟练,甚至察觉不到。
你是个好皇帝,这很好啊,注定你永远无情,永远把所有人当棋子摆弄,连自己也无情地利用殆尽。你说对不起我,但你又何尝偏私自己?我是个好皇后,这也很好啊,我始终履行自己的职责,这些年来也值得为自己骄傲。除了作为你的妻子,我毕竟也在这个天下的顶端,我毕竟救过人,杀过人,搅动过风云,甚至还影响着太子,说不定能影响到他当皇帝的将来……何谓夫妇?背亲向疏,永离所生,恩爱亲昵,同心异形,尊奉敬慎,无骄慢情,善事内外,家殷丰盈,待接宾客,称扬善名,以当今天下来看,我已不能算作不遵夫妇之道,你又何尝不是一个好丈夫?我若是还觉得不足,除了你,又会有谁觉得是我委屈?
我想,人生在世,总不能白活一世?我不像你,精通赌术,我一辈子只赌过一次,把一切都压上了,而且那天就决定,永远不会后悔。我想虽然前例种种,各有各的可怕,可就凭曾经倾心相待,总不至于无法保全我的家人,我的孩子。后来会如何,我一无所知,我相信的不是你一定会对我好,而是如果我退缩了,想到那一刻,终生都会后悔。我不想后悔,也不想留你一个人。
。”
皇帝静默不语,片刻后握住了他的手:“我为君是甘之如饴,你却并非发愿要做皇后。你我不能以别种面目相逢,可这一切都是委屈了你。从前,我总是为你考虑得太少,我太少想到你的痛苦隐忍。”
少年人不计后果,左支右绌,可长大了又怎么样呢?仍然总是遇到陌生的事,总是难周全。他做皇帝尚可,做丈夫却很糟糕,他被皇帝这个身份吞噬了太多,甚至察觉不到自己作为皇帝的种种考量,有多少是在丈夫这个身份上,本该放弃的。
皇帝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瑞香也随之垂下视线,他们都有千言万语,可正因为彼此已经把一切看得太透彻,反而都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瑞香理了理心中一团乱的思路,也不再笑了,轻声看着儿子道:“我当然是很委屈的,我当然也早知道,和你说什么恩爱情深太不容易。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如果失败,粉身碎骨,甚至抄家灭族,非但我自己难以保全……太多教训,不是都写在史书上吗?帝后失和,种种下场,我何以认为自己能够逃脱?可是当时,我又哪里有第二条路可走?我忍不了,也不能放你走。倘若你走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