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阿妈在外面喊。
天微微亮,她就煮好了饭,叫阿爸吃饱了去上工。我趴在窗口,暗想再过半个月,我就到了年纪,也要被那些拿着鞭子的老爷催促,走入那座沉默的黑山。它就在那里,我尽力抬眼去看,一直在不远处,像沉默的巨人。
阿妈说,黑山是不吉利的,所以她从不让我独自过去。
但阿爸每天要耗费十个小时在山上,我新学了这样的单位,据说可以用来描述时间长短,就像我们从前看树尖的Yin影。他没办法,实际上他更喜欢种田,用蒲扇一样的大手将种子洒在地里,看嫩芽在春天拼命钻出来。我记得自从老爷们来了,一切就变了,阿爸不得不上山,皮肤沾了永远洗不干净的黑色。
“那是黄金,是财富!”我偷听到某位老爷的夸耀,可我没见过黄金,也不清楚黑山上的石头有什么用处。对我们而言,阿爸拼命地挖,用筐里黑黢黢的石头换来粮食、布料和其他东西。同时,我被禁止外出太长时间,因为细小的雾会从黑山弥漫开来,渗入身体,让我不断咳嗽。
阿妈养了鸡,在早上或下午,她都会在周围寻找合适的食料,希望能收获更多的蛋,那可是好东西。
这种时候我总很无聊,要么待在屋里修理家具,要么蹲在角落数蚂蚁,我努力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幸好邻居家的哥哥会过来,他用黑纱包着脸,这样就不会吸进太多雾,进屋后才露出一张圆圆的脸。我喜欢他,也常对阿妈说,再过几年我要娶他。从前阿妈会骂我,后来就闭紧嘴巴了,或许她意识到,有老爷们在,我是找不到一个漂亮、贤惠的媳妇了。
我对这些没有想法,我只是沉迷于哥哥的笑脸,如果我的衣服破了,他会小心翼翼替我缝好。我觉得他也喜欢我,但不肯说,因而我悄悄关了窗户,趁阿妈没注意,凑过去亲他。哥哥会躲,没多久,就好像被摸顺了毛的鸡,乖乖让我咬嘴唇。他比我大两岁,却矮一些,似乎是因为身体不太好,他的阿妈,也就是我的阿丽姨,总显得忧心忡忡。
“阿妈又出门了……”哥哥坐在床边,嘴唇发红,摆出一副不看我的样子。
我在大人堆里窜的时候,曾听过阿丽姨的闲话,说她发浪,在丈夫死了之后不断地找男人,腰扭得像条毒蛇。我倒是没感觉,在我眼中,阿丽姨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又温柔,偶尔会端着rou汤过来,给我们喝。但她经常不在家,哥哥也知道,她不能离开男人,就像藤蔓离不开树——前段时间阿丽姨跟了一个老爷,对方说几句话,哥哥就被告知不必上黑山了。
见他闷闷不乐,我心里也不好受:“哥哥,没关系,阿丽姨会照顾好自己的。”或许说,她比这一片的谁过得都好。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翻开床板,从缝里掏出一包糖,这是上回哥哥送我的,我舍不得一次吃完,都留下来了。
“好甜。”哥哥被塞了一颗糖,眼睛眯起来,过了一会,他抱住我,把脑袋搭在我肩膀上,“我有点怕,你很快就要去干活了。”虽然阿丽姨攀上了高枝,但帮不了太多,我依然要上工。
我嚼着嘴里的糖,把手绕过他的腰,然后收紧:“别怕,我不去那些危险的地方。阿妈说过,黑山是我们的黑山,它不会伤害我们。”
于是我们一起低声唱那首童谣,当我们还不会说话时,阿爸阿妈唱过的那首童谣:
“山高高,山黑黑,
山脚住着好人家。
不怕饿,不怕苦,
山里有rou也有果。
日头照,山上亮,
谁家娃娃到处跑。
日头落,山下亮,
快快回去睡一觉。”
太阳很快落到了山边,哥哥在我怀里醒来,我们刚刚结束了午睡。阿妈做好了饭,披上防寒的衣服出门了,她要给阿爸送吃的。其实应该由我去,但阿妈不肯,说老爷们不会和一个丑陋的老女人计较,却喜欢折腾年轻孩子,而且守山的家伙瞧见了,也会心软些叫她快快进去又快快出来。
我盛了饭,里面掺了许多草籽,吃起来嫩嫩的,全是水。哥哥没什么胃口,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这样,但我哄他,他就会多舀两勺子,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碎。我经常想,如果那些老爷没有发现黑山,那么我们就可以自在地行走、玩耍,我会在一个月光洁白的夜晚举办婚礼,把哥哥的嘴唇咬破,就像吃山里最甘甜的果子。
可惜啊。
云层压下来,黑山显得更可怕了,我看着,挂念它从前的模样。山里本来长满了树和花,有吃rou的豹子,也有吃草的羊,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阿爸说,老爷们要挖山,从里面挖出石头,所以开了许多隧道,越来越深,就像要把黑山挖空。他向来胆大,却也害怕下去,很难呼吸,也看不见光。
哥哥困了,挨在我身边打盹,直到深夜。
阿丽姨不回来,我的阿爸和阿妈回来了,把门锁上,叫我带哥哥到房里睡。他有点难过,但我们都知道阿丽姨要陪那个老爷,最后哥哥叹了口气,钻进被窝,习惯性地揽住我,脸蛋蹭着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