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怪乎,他于言笑晏晏间利用那个人平生最看重的两个女人,包装了最锥心的大礼作为馈赠——攻心不够,身败名裂罪状加身不够,酷刑受遍亦不够,四肢扯断,把昔日修雅剑折成连人都不是的东西还不够,他把他在乎之人杀的杀娶的娶,在沈清秋面前泡他昔日最爱喝的茶,仍是不够。
洛冰河平生最恨,不是凛冬时节母亲的死,也非那一盏扣在头顶的热茶,而是临渊之前,沈清秋按在自己胸口,只一瞬就把自己推落的手。
这个教他生又教他死,把天命沉沉压在他心口上教他饮恨五年的,败落的神只,原来早已和自己的骨肉长在一起,剥离就是在割肉放血,如此痛。他本想就这样吧,我认了,总归你我相互亏欠,我还能绑着你与我共赴黄泉,如何不是一种长相守,奈何木清芳一句陈词把他的所有幻梦打碎。
他才知道沈清秋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在知道自己的恨都是虚无之后,在知道自己曾把真心当成利刃去肆意折磨毁伤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求索的资格。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什么剜心杀人的血债,而是沈清秋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重新拼凑昔年真相时,洛冰河惊觉自己连绑着他共死的资格都已丧失。
再度爬起来时,他有些陌生地从内审视着自己,发觉好像感觉不到疼了。魔族杂种的血不如清静峰弟子那么热,在这个只有足够血冷才能活下来的炼狱之地却足够用了。他自己的反面是如此肮脏又如此强大,沉沉压在心口的天命也如此告诉他:魔族杂种,不怪乎此。
你们原是过命的交情。你们有你们的误会纠葛与义薄云天。哦,所以,他死了你也就要跟着死。
一直以来奉为神只之人,下达的天命也是如此昭彰,沉沉压在他心口,细细辨去不过寥寥几字:魔族杂种,不怪乎此。
这是一个陈述句,硬邦邦地戳在洛冰河的脑海。自他坐上魔尊宝位之后,他法地下落。奈何胸中那挣扎弹跳的血肉太冷了,他连换一口气都像饮冰。
他师尊给他的,总是如此剜心蚀骨之物。
但沈清秋还是咬牙切齿地笑道:“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我太开心了洛冰河,你也有今天。”
不过走到今日,他洛冰河还能再奢求什么?
好像方才那一点脆弱,那一点几乎要闪过的晶莹,都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仿佛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姓的死物,仿佛他活该遭那数年冷待,活该被扔到有去无回的死无葬身之地。仿佛他最困顿的年少十分,惊喜万分地抬眼只是一个错误,那点绝境之地生发出的芽只是野草一片,他从未被那个人选择过。
就在洛冰河想要说什么质问沈清秋时,他忽然想到岳清源的那句“是我欠他”,又忽然想到,自己话音刚落,岳清源颤动片刻的睫毛。
不过就是那个总是和稀泥的老好人,不过就是那个追在沈清秋屁股后面唠唠叨叨婆婆妈妈的劳碌命,他的死,和明帆,和其他清静峰弟子的死一样,本应至多给沈清秋这个木石心肠的人一丁点震动,又凭什么能让沈清秋放弃了?
不料下一刻,洛冰河的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沙哑地说了一句话:“那弟子多谢师尊惠赠了。”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湿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直到那个人想死了。
他躺在森森白骨地,像一具终于明晰自己命运的尸体,惨然就死。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心道真是造孽。你可是此间罪大恶极之人,把我此生善缘全部斩断,又把沉沉血罪压在我头上还要说我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肉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直到洛冰河惊觉自己又一次要被沈清秋推落到无人之地承受就死之刑,直到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沈清秋的什么人,无论是谁也拉不回他。直到自己再一次和坠入深渊时仰面望着苍穹越来越模糊一样,泪湿眼睑。
那一瞬间,沈清秋疑心他是不是要哭了。
事到如今,他大概只能求一个,“只要你痛快”。
坠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仰面望着愈渐逼仄的天空,与一闪而过的青衣袍角,朦胧中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寰宇之中的一粒微尘,无所寄托亦无处归依的秋草离蓬。他很冷地栽在一片白骨中,浑身上下的骨头尽碎,在皮肉与经脉间四处穿刺,都没有沈清秋覆在他心口那时疼。
那一点诈出来的所谓真相,此刻凌迟的是洛冰河。
一块来自旁人却捅入我心脏的剑,一句最快意,亦最残忍的话语。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相互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