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自然不会如洛冰河的意。
他只是很古井无波地吐出寥寥几个字,而后陷入漫长的沉默,无论洛冰河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再理会。
此后的一天,两天,许多天,都是他洛冰河对着沈清秋这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上演独角戏。洛冰河和他说话时,沈清秋都会把目光放空地投到很远的地方,无形地在自己与洛冰河中间竖起天堑般的屏障。
洛冰河只能通过拆解肢体的疼痛逼迫沈清秋短暂地回魂。彼时,切肤之痛尚且能把他麻木的神情撕裂开一个口子,然而习惯剧痛之后,口子也合上了,沈清秋真正的本我又会走回屏障内部的某个角落,他洛冰河根本无从触及。
每到这时,洛冰河的焦虑都如毒蛇绕颈。
是的,只手遮天的魔界尊主,被沈清秋当作空气对待之时,法地下落。奈何胸中那挣扎弹跳的血rou太冷了,他连换一口气都像饮冰。
那一瞬间,沈清秋疑心他是不是要哭了。
不料下一刻,洛冰河的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沙哑地说了一句话:“那弟子多谢师尊惠赠了。”
好像方才那一点脆弱,那一点几乎要闪过的晶莹,都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但沈清秋还是咬牙切齿地笑道:“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我太开心了洛冰河,你也有今天。”
一块来自旁人却捅入我心脏的剑,一句最快意,亦最残忍的话语。
他师尊给他的,总是如此剜心蚀骨之物。
不过走到今日,他洛冰河还能再奢求什么?
……在知道自己的恨都是虚无之后,在知道自己曾把真心当成利刃去肆意折磨毁伤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求索的资格。
事到如今,他大概只能求一个,“只要你痛快”。
洛冰河平生最恨,不是凛冬时节母亲的死,也非那一盏扣在头顶的热茶,而是临渊之前,沈清秋按在自己胸口,只一瞬就把自己推落的手。
一直以来奉为神只之人,下达的天命也是如此昭彰,沉沉压在他心口,细细辨去不过寥寥几字:魔族杂种,不怪乎此。
仿佛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姓的死物,仿佛他活该遭那数年冷待,活该被扔到有去无回的死无葬身之地。仿佛他最困顿的年少十分,惊喜万分地抬眼只是一个错误,那点绝境之地生发出的芽只是野草一片,他从未被那个人选择过。
坠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仰面望着愈渐逼仄的天空,与一闪而过的青衣袍角,朦胧中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寰宇之中的一粒微尘,无所寄托亦无处归依的秋草离蓬。他很冷地栽在一片白骨中,浑身上下的骨头尽碎,在皮rou与经脉间四处穿刺,都没有沈清秋覆在他心口那时疼。
他躺在森森白骨地,像一具终于明晰自己命运的尸体,惨然就死。
再度爬起来时,他有些陌生地从内审视着自己,发觉好像感觉不到疼了。魔族杂种的血不如清静峰弟子那么热,在这个只有足够血冷才能活下来的炼狱之地却足够用了。他自己的反面是如此肮脏又如此强大,沉沉压在心口的天命也如此告诉他:魔族杂种,不怪乎此。
也无怪乎,他于言笑晏晏间利用那个人平生最看重的两个女人,包装了最锥心的大礼作为馈赠——攻心不够,身败名裂罪状加身不够,酷刑受遍亦不够,四肢扯断,把昔日修雅剑折成连人都不是的东西还不够,他把他在乎之人杀的杀娶的娶,在沈清秋面前泡他昔日最爱喝的茶,仍是不够。
直到那个人想死了。
直到洛冰河惊觉自己又一次要被沈清秋推落到无人之地承受就死之刑,直到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沈清秋的什么人,无论是谁也拉不回他。直到自己再一次和坠入深渊时仰面望着苍穹越来越模糊一样,泪shi眼睑。
他才知道沈清秋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这个教他生又教他死,把天命沉沉压在他心口上教他饮恨五年的,败落的神只,原来早已和自己的骨rou长在一起,剥离就是在割rou放血,如此痛。他本想就这样吧,我认了,总归你我相互亏欠,我还能绑着你与我共赴黄泉,如何不是一种长相守,奈何木清芳一句陈词把他的所有幻梦打碎。
重新拼凑昔年真相时,洛冰河惊觉自己连绑着他共死的资格都已丧失。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相互亏欠。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什么剜心杀人的血债,而是沈清秋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rou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shi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