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圣上如此,毕竟惠贞皇后所出大殿下手握重权、又有大批心腹戍守边疆,若是甘贵妃成了皇后,她所出的靖王就成了名义上的嫡长,迟早是会和大殿下争驰起来的。
不要看当今圣上一副虚心纳谏,脾气好得不得了的模样,当初那也是轻骑奔袭永安,伏杀亲兄,软禁亲父的枭雄。
大殿下比起自己的亲父,恐怕也不会手软到什么地方去。
这场父女博弈,旗鼓相当、棋逢对手,对于他们这些朝臣来说,恰如白象舞于顶,问你敢动不敢动,那当然是动不动都要命。
刘氏满脸的犹疑:“这……昇儿十六岁便定了徐相公家的嫡长女,显儿如今都二十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再拖拖又能如何?左右人家是熬不过的。”卫太师摆了摆手。
刘氏嘟嘟囔囔:“那大殿下都二十有六的老姑娘了还未出降,万一呢……”
吓得一边默不作声的卫昇一个箭步冲上去:“母亲慎言!”
刘氏连忙捂住嘴:“我这不是替你弟弟着急么?”
卫昇叹了口气:“阿娘这事你别管了,里头关节众多,有我和阿耶把着便是。”
甘贵妃母家是陇西甘氏,如今圣上的后宫之中,她位份最高,跟圣上的时间又是诸嫔妃中最久,她所出的四公主昭柔是除了惠贞皇后所出两个女儿之外最受宠的一个公主。
若是甘贵妃向圣人请求降旨赐婚,卫显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但是奇怪的是,甘贵妃若是能说动圣上,这赐婚的旨意早就该下来了,但是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以甘贵妃的性子,她若是又这想法,怎么会不去求圣上,反而几次三番明示暗示卫家?
其中自然有蹊跷。
所以,卫显的婚事,自然还得往后拖拖。
再说了,到了最后如果一定要尚公主……那还不如咬咬牙一头扎进大殿下的党羽里去。
而让卫家被动卷进这场风波里的,风波的中心,此刻却正拄着竹杖,站在琞山的望山崖上——这望山崖是琞山最高的一处石崖山壁,像是鬼斧雕凿一般伸出一个石台来,可以将琞山的景象尽收眼底。
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戴着斗笠,一身破旧道袍,抱着自己的竹杖佝偻着身子盘腿坐在石台的尽头。
李安然让陪着自己来的翠巧在一边等着,自己向前一步,对着那老人双手交叠,微微鞠躬:“小子见过孙师。”
隐士名叫孙澈,是近几日游历到此的道士,元容前去拜访,和他说了半天话,对方连眼皮都不掀一下。
孙澈早年以一双rou足走遍大江南北,留下了一本《五谷经》,里头记录了不少他见到的,千奇百怪的作物和耕种方式,如今年纪大了,越发像是个神仙一样行踪不定。
李安然能在这里见到他,也算是一种奇缘了。
她也不认生,自己就在孙澈的面前盘腿坐下,开始聊起了这些日子自己拜读《五谷经》的感想,孙澈闭着眼睛,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
直到李安然说到:“敢问先生,若要使天下人保持最为基本的温饱,需要能产出多少谷子的稻穗,多少麦种的麦苗?”
孙澈像是终于被这人烦的睡不着了,用苍老嘶哑的声音反问了一句:“公子以为,要使天下人无饥馑,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安然故意道:“是良种。”
孙澈摇头。
于是李安然又故意回答道:“是耕种方法。”
孙澈叹气:“小子无礼,明知故错。”
李安然正坐:“是田地。”
孙澈道:“百姓没有田地耕种,又要交付农税,层层盘剥,一年秋收所剩无几,如何能不饥馑。”
“如今豪寺林立,宛如世家,租地给佃农,僧人不耕不种,也不交付税收,收租居然比朝廷赋税还要高,积蓄财富又多。实乃以僧佛之面,行祸害之事。”
李安然正坐,将手放在膝盖上:“难道可以效法武帝吗?”
孙澈的两只眼睛终于都睁开了,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最终道:“不可效。武帝行径酷烈,过犹不及。”
“更何况,殿下终有一日会老去,死去,而僧佛之法却能万世永传。难道殿下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吗?”
李安然摇头:“人活不过百岁,死后万事皆消,孤只在乎现在眼下能看到,能抓到,能做到的事情。至于身后名,我如果在乎,就不会是现在的我。”
孙澈便不再言语了。
“殿下早已有自己的决断了,又何必再来问老朽呢?”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便下了逐客令,“我一把老朽骸骨,就让我在这山中伴着松风、雨露,归于寂静吧。”
李安然站了起来,对着似乎陷入安眠的孙澈拜了拜,转身下山去了。
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有声音从山巅传来,如松风回旋,林谷传响。
——宽阔旷荡,波涛澎湃。
翠巧皱眉,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