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手指贴上李朝霜额头,少年退开一些,手指往下,按开青年蹙起的眉心。
“一夜没睡,你还好么?”
阿晕问。
少年自觉实力高强,但既要负担《祖氏缀算经》,又要给其实犯了挺多错的出巡队伍查漏补缺,再加上查看整个江北状况,一夜下来,心神同样疲惫非常。
而朝霜在他认知里,是个弱不胜衣的鸟。熬上整夜会如何,他实在不敢想。
神降一去,阿晕就担忧起来,道:
“没想到在这却月城里耽搁了一天,你先休息会儿吧,休息好了我们再启程。”
谁知道我还剩多少时日啊,李朝霜想。
而且,虽然陪着熬了一夜,他所作所为,只是坐在巫庙里,凭借莫大名声吓鬼罢了,和旁人哪能比。
广袤的江北大地上,千万人抢收米粮,千万人夜不能寐。
露娘在东大封拼命,父亲在修复东大封。
和这些人相比,李朝霜算个什么东西,为何别人都在忙,只有他需要休息?
话虽这么说。
小鸟问起时,他难得一日都十分集中的Jing神,如骨牌倒塌般无可挽救地涣散。困意袭来,他头一偏,下巴枕在少年肩上,闭上干涩双眼,投入已经熟悉的怀抱中。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汪?
第70章 肆日(五)
十月初六,不像清晨的清晨。
平京。
这六朝古都,位于秦州中央,在平原上雄壮兀立。
在楼宇之后,便是重重宫殿。
阳光烈烈,琉璃瓦反射的光芒刺得人眼都睁不开。同样一夜没睡的宫中侍从侍女,还穿着秋装,几个时辰下来,中暑的人有几十个,没中暑的也热汗连连。得走入宫室中,才能得到一点点足够栖息的Yin凉。
但侍从侍女们,宁愿站在大殿外,也不愿跨进门槛。
四百年前大泰立国后,就花了两代人的时间,将前朝的大乐宫扩建,又改名成长明宫。
改朝换代都在稷下学宫主持下的一大好处,就是战争中宫室损毁不大。
但细想,这不变的宫墙后,天晓得藏了多少伴着性命的Yin私,叫人毛骨悚然。
宫殿内帷幕垂地,燃烧的香料味道刺鼻,紧急从地窖里搬出来的冰盆在高温下散发chaoshi的水汽,与香料味道混合在一起,让此时每个站在殿前的朝臣,都感到自己深陷泥泽中,动弹不得。
压下的高山迫使他们焦急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没说两句话,声音就大起来。
嗡嗡嗡嗡,好像这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大殿,而是一个关满了蚊子的铁丝笼。
尊贵的大人们吵得面红耳赤,瞪着眼睛甚至动起手来。
无人关注,金銮宝座上,新帝旁若无人地环着温香软玉,手上还提一只大烟杆。
他瘦骨伶仃,里面穿再多件也支撑不住外面那身大红袍,硬翅幞头紧绷在他脑门上,便是量身定制,依然显得空荡荡摇摇晃晃。
新帝年纪堪堪三十,但这幅模样,哪比堂上中气十足吵架的八十岁宰相年轻?
他肆无忌惮吞吐云烟,一张脸给熏得青白,只能枕着美人半.裸的胸膛,好像这样就可过一点暖色到自己身上。
如此哪有帝王之相?不如说是富豪家的纨绔子。
难怪继位十六年,暗地里对这位的称呼,还是新帝。
他这个模样,走在城里乡下,哪怕不熟的人看到,都要暗道晦气,脾气急的不得直接骂开——病痨鬼,臭烟筒,不义不孝,这这那那,那那这这。
可偏偏是朝堂前这些满口“为生民立命”的大学,反而对瘫在金銮宝座上的新帝熟视无睹,不劝诫,不上谏,眼睛扫过,像是根本看不到新帝这个人。
卓远,真正的卓远,跨入大殿时,所见便是如此滑稽场面。
他冷哼一声,声音好像北风,穿堂过道,纱帘帷幕配合地大幅度摇晃了一下,满殿的乌烟瘴气散去些许。
最靠近殿门的一位朝臣回头来,先看到曳撒裙边的织金,就不耐烦道:
“飞鲤卫的人这时候来干什么?”
说完这句话,烟气排开,朝臣看清曳撒所用的颜色。
——暗红。
整个飞鲤卫,只有一人穿它。
朝臣一个哆嗦,连退三步,他的动静惊扰到旁人,几个呼吸间,殿内所有人纷纷回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前左都督。
若说方才这金銮殿像是一关押了成千上百蚊子的铁丝笼,那卓远陡然出现的效果,仿佛是一阵急雨,压得满笼蚊子无法飞起。
不过朝臣们当然没有蚊子那么脆弱,惊骇下他们闭上了嘴,眼睛还能转动。
他们视线流连在卓远面上覆着的铁面具上,片刻,眼神转开,盯住那些面具遮不掉的地方,对比细节好确定是这个人。
他们没有丝毫遮掩的视线,落在卓远身上,比一缕蛛丝更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