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如厌武强。我要是如他那般,便能不那么恨自己。”修文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我讨厌他处处胜过我,管制我,他越能干,我越显得没用。一开始我还同他抢、同他争,笑他不招人待见。”
“我想像他一样有用。他有仇便去报,我不仅躺在地上想死,甚至没有死的勇气。那次屠门之后,我试过投水,我趟进水,凉水一点点漫过小腿,衣服湿漉漉地贴在两条腿上,忽然变得比千钧还重,接着我越走越深,它盖住我的腰,胸口,脖子,我就好像整个人闷进了土里不能呼吸,我决意要寻死的,所以我又往里走,闻到河水湿湿的腥味,然后水淹过嘴、鼻子、眼睛、耳朵,没过头顶,我又像要沉下去又像要飘起来,肺里的空气一点点用掉,到这时我还是很平静的。”
“我决定等死,可是时间太久了,从肺里的空气用尽到人死去,我逐渐窒息,心砰砰直跳,头昏脑涨,好像要倒下去,可我我知道我一倒下去就站不起来了,必死无疑,所以我硬撑着站在水没过头顶一尺的位置,坚决不肯倒下。何其讽刺,我明明是为了寻死才下去的。”
修文的声音哽咽了,“我肺里已经没气,憋到头脑发昏,不由自主睁开眼睛四处看,水蛰得我眼睛疼,我立即又闭上了,可是就那一眼我看见了我周围的水,像绿帷布包裹着我,水里漂满浮动的杂质,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种阴险的绿,绿得发黑,要把我裹死。我满面通红、意识模糊,什么也都要不记得了,心里却越来越害怕,越害怕便越站不住。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想了,复仇或者别的,什么都没有。我的肺快炸了,只要能呼吸到一点空气我的痛苦就能立刻消失,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再呼吸一口。我完全忘记了我是自己走下去死的。”
“我发昏了。”修文没有哭,虽然没哭,他看起来非常痛苦。“等我醒过来我已躺在岸上,我是自己走上来的。从那以后我没再试过自杀,我以为我不怕死,但是临死前的那种恐怖…我非常清楚我不行,就算尝试再多死法,上吊也好、服药也好,在死前的一刻,我一定会自救。”
“就是这样的想法让我难受不已,我不能吃不能喝,不能有任何欲望,因为欲望是活人的事,我不应该也不配有。我应该死,又不配死,整日躺在地上,不说话、不活动,逐渐学到只要我躺得够久,就好像能忘掉手脚肢体,像树长在地上,饥寒交迫、腰酸背痛很好,他让我心里没那么难过。我与世隔绝,盲目妄想忘掉自身,直到那天你敲门进来,才又领我进人的世界。”
“我当时以为厌武真要杀我自保,换得苟且偷生,见到他时我惊讶愤恨,大骂他无情无义,心里却在窃喜,像他一样强又能怎样,还不是和我一样浑浑噩噩活着,甚至他杀我,让我能够在被害人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骂他,我以为我虽然没能强过他,他也没比我好到哪去,我是真真正正卑劣地舒了一口气。结果他告诉我另一个故事,原来卑劣的只我一个,如此一来我要怎么在他面前抬得起头来?他是货真价实的好汉英杰,我是窝囊的草芥,并且只因为好运地托生成他的双胞胎弟弟,蒙他设法搭救才能活下来。我有什么资格和他相提并论呢?”
他惨然地问我:“我如何能不听他的话呢?就算他要我的命也好,我本来就欠他一条。”
我听了他讲的一大串,沉思地慢慢道:“就算如此,他死了,如今活下来的是你。别让心中的情绪压垮你,抬眼看看这个事实吧,他固然把你逼上一条艰难的路,却未必是绝路,一边走一边看,说不定总有转机,以后的艰苦,再担忧也是没有用,不妨沉下心来,以蜉蝣的眼光去看待一切,有一天是一天。”我说了这样一通话,虽然略显教条,毕竟出于善意,假如修文能听进去,应当能让他的生活好受些。“今后,你要自己想办法了。”
他茫然地看着我,从我的话中只提炼出一种信息,故而眼中渐渐惊惶:“你也要走了!”
我心平气和地给他擦身,宛如给婴儿施洗。“我本来早就要走的,你不必这样惊讶,难道从咱们一见面,你不就已知我是个旅客?”
修文呆呆坐着,忽地张开手臂环抱住我的腰,急切地告白:“无论如何,把我带上吧,做什么都好,求你了,我一个人,是再不能活下去的!”
“为了你自己活下去吧。”
“如果连你也走了,我活着又能保护谁,又有什么意义!”他把脸埋在我身上,孩子似的呜呜地哭起来,他的体温与热热的泪水贴在我赤/裸的皮肤上,方才的平静好似一层薄纸被裹挟了砂石的风撕烂,我忽而厌烦起来。
我猛地搡他,他坐不稳,一下从石头上跌下去。我上了岸,不顾身上还是湿的,将衣服一件件套好,修文还侧仰在地上,并不起来,用他那发红的悲切的泪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只当看不见,穿好衣服,很快地走回木屋,开始收拾行李。
之前我已经收拾好,因为厌武死得不意,这几日我将包裹里的东西取出来用,又散乱至各个地方,需要一一找齐。我挎上收拾齐整的行囊刚要走,修文也气喘吁吁地赶到,堵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