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相距看完两个儿子的手相之後,思浩与品贤笑着退出了父亲姜士元的房间。士元关上房门
,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手里还拿着郑浩平的那本日记。他无意识的凝视着这本日记,心里突然
充满了异样的情绪,他觉得极不安定。
燃上一支烟,他大大的吸了一口,让面前堆满烟雾。可是,烟雾仍然驱不散那种茫然的感
觉,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窗外的院子里,有几枝竹子。这竹子和眷村里的竹子是没有办
法比较的。他还记得眷村的院子里,有几株红竹,酱红色的竿子,酱红色的叶子,郑浩平曾经
就以竹子来譬喻他,说他个性太过耿直不懂得转弯。那时他年轻,做什麽事都有那麽一股干劲
,一点都不肯转圜,可是浩平他呢?他真会遇到事情转个念头吗?否则又怎会....
现在呢,多年的孤独生活和苦难的遭遇使他改变了许多,如今他没有那种干劲了,也不
再那样直而不弯了,他变得世故多了。望着这几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思愁,把头倚在
窗栏上,他轻轻的叫了两声:「浩平,浩平。」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现在他才能深深体会这两句诗中的哀思。
回到书桌前面,他又看到郑浩平的那本日记本,他把它缓缓地阖起来,然後慢慢地放入抽
屉里。十九岁的花样年华,就这样离开了他,却又留下遗言要他照顾他妹妹。他呢,如今四十
几岁了,尝尽了生离死别,反而无话可说了。他想起前人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思浩呢?不是正面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吗?
而他呢?已经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了。
从桌上提起一支笔来,在浓烈的家园思念中,他写下一阕词:“沉沉暮霭隔重洋,能不忆
潇湘?天涯一线浮碧,卒莫辩,是何乡?临剩水,对残山,最凄凉,今生休矣,再世无凭,枉
费思量!”
是的,今生休矢,再世无凭。他不可能和浩平再重逢了,浩平的死确实是经过自己证实的
。他和浩平在患难中相识、相爱。那日在浩平家中浴室里,一丝不挂、相互拥抱的激情画面,
如今依然清晰可见,犹现眼帘。当初仓促逃离他家,谁知竟成永别!早知浩平会自杀,他应该
跟他死守在一块儿,如今,他仍然在这儿留恋着他自己的生命。
人,一过了中年,就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冲动了,其实二十年前,他曾经多次想为浩平
殉情而死。现在,生命对他像是一杯苦酒,虽不愿喝,却也不愿轻易的抛掉。站起身来,他在
室内踱着步子,然後停在壁橱前面,打开了橱门,他找到一瓶高粱酒,反正明天他没课,不怕
喝醉。
在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愿能喝得人事不知。开了瓶塞,没
有下酒的菜,他拿着瓶子,对着嘴一口气灌了一大口。他是能喝酒的,但他习惯於浅斟慢酌,
这样一口气向嘴里灌的时候很少,胸腔里立即通过了一阵热流。明知喝猛酒很伤人,但他依然
把剩下的酒也陆续灌进了嘴里。丢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对着自己的枕头说:“男子汉,大
丈夫,不能保护自己的爱人,还算什麽男人?”
他扑倒在枕头上,想哭。他转开头,再度轻声的低唤:“浩平....思浩....。”
又有人敲门,讨厌。他不想开门,但他听到一阵急切的叫门声:「爸爸!爸爸!」
站起身来,他打开门,门口站着小儿子姜品贤。「爸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建中?我将来
要考台大法律系!」
姜士元望着儿子,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根本弄不清楚他又来问手相的事。他怔怔的望着小
儿子,蹙着眉头。品贤已走到书桌前面,在椅子里又一坐,说:「爸爸,你不许偏心,你一定
要给我看仔细。」说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酒味,爸爸,你又喝酒、又抽烟?这样对身
体不好....」
姜士元苦笑了一笑,面对自己的小儿子不知该说什麽,沉默了下,「品贤,爸爸今天很累
,明天再看,行吗?」他说,有点头昏脑胀:「现在太晚了,你明天还要上课呢。」
「好吧!那明天晚上一定要帮我看噢!」
像一阵风,品贤又走了。姜士元关上门,坐在椅子上,阖拢了眼睛。“有什麽工作能最孤独
安静,我就愿做什麽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独,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