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扇雕花车窗,圣上望着苏笙远去,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若有所思道,“元韶,去瞧瞧三郎在什么地方,叫太子进来见朕。”
内侍监无意间瞥到圣人下颚处的一抹女郎口脂的绯色,虽为太子感到担忧,但还是先一步恭贺皇帝,“奴婢恭喜圣人,如愿以偿。”
圣上不动声色地拭去了面上旖旎痕迹,环视内侍,他本就心情舒畅,见他们躬身道贺也启唇一笑,“都有赏。”
太子只是瞧着皇帝进入了苏府,那处巷子幽静,他也没有办法一直盯着,便只能转还。他刚刚在东宫显德殿发泄了一番,砸了几套圣上亲赐的湖笔墨砚,还没来得及去寻自己的苏良娣迁怒,就被圣上的一道口谕给请入了太极宫。
苏月莹从木易那里知道太子要过来的消息,刻意Jing心打扮了一番,见御前的人领了许多禁军到东宫传圣上的口谕,令太子晚间进宫,叫她三魂吓丢了七魄。
太子面上郁郁,他知道阿耶此番必然是有所防备,也只能咬牙赌上一赌,只是轻声叮嘱了良娣几句,连晚膳也没有用,就随这禁军入了太极殿。
东宫进入书房的时候,圣上已然是用过晚膳了,更换了帝王常服的天子正立在御案前习字,圣上提笔凝神,见东宫进来了也无甚表示,只是将那一张纸写完,才像是刚意识到屏风外多了一个人一样。
“三郎最近读书愈发进益了,”圣上淡淡道:“见君不跪,见父不拜,你礼仪是哪个师父教着的,明日朕要下旨训诫一番。”
太子往常哪里敢在皇帝面前有这样疏懒怠慢的举动,然而他再怎么能忍,终究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又久在尊位,要他对着一个抢了自己未婚妻的继父下跪请安,他做不到。
“三郎读书,不及陛下。”太子隐含讽意,“儿近来读《史记》见《鲁周公世家》一篇中有言,‘息长,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夺而自妻之’,颇有感触,一时神情恍惚,忘记行礼。”
这篇是说,鲁惠公夫人无子,因此惠公与小妾有了一个名曰息,后来庶子长成,惠公为他到宋国求了一门婚事,然而宋女美若天仙,惠公父夺子妻,对儿媳宠爱无比。
内侍监在一旁站着,不免替太子捏了一把汗,他要装不知道也得装得像一些,非要拿这些话来刺陛下做什么,惹了陛下恼怒,太子的位置难道就能保住吗?
圣上似乎是料到了他会这样,也没有太过恼怒:“那你读出来什么了?”
父夺子妻,本来就是君王理亏在先,然而圣上处于君父之位,被儿子这样当面讽刺,多少有些损伤颜面。只是还没有彻底撕下面皮的时候,皇帝面上装样子的功夫要比太子强得多。
“惠公立儿媳为夫人,孽子为太子,实在是有违人lun。”太子衣袖下的双手攥成拳,才能勉强控制自己不去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情,“怪不得孔圣人说春秋礼崩乐坏。”
圣上静默片刻:“三郎读书,也该集众家之长,不该偏听偏信,《左传》中《隐公》有载,仲子生而有文在手,曰为鲁夫人,故仲子归于我。并非《史记》之中所言那样。”
天子吩咐内侍端茶奉与太子,殿内除了茶盏轻磕红木托盘的声音外寂然一片。
“宋女手中有‘鲁夫人’字样,说明上苍本就是要她做惠公之妻,正如汉武之遇钩弋夫人,何来父夺子妻之说?”
“《左传》言甚荒唐,女子手中如何能有文字,无非是国君粉饰太平,故作天命之说罢了。”太子反唇相讥,“天子权势之大,若想更改其中真相,自然易如反掌。”
圣上不意太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直视着这个少年的眼睛,里面满是怒火与不甘,就像是自己当年望着母亲那般,“原来,三郎也知道何为天子之势吗?”
他在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遭遇过许多不堪不公的事情,然而太极宫就是这样一座弱rou强食的宫殿,只是用礼仪典章伪装出一片脉脉温情。
储君再怎么尊贵,也是对着臣子外人,帝后身为这座宫殿中最具权势的人物,要随心所欲起来,并不是一个储君可以阻止的。
天子的意志,是永远不可被违逆的,那代表了帝国最高的意志,无论对错,只能服从。
太子站在那里,神色颓唐而疯狂,一瞬间,圣上也有些明白了母亲当年看他无力抗争的心痛与轻蔑。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就像母亲当年不问青红皂白,杀了私议她干政的未来儿媳,这种对权力的质疑已经超过了她容忍的限度,大圣皇后并不是一个在意名声的人,杀一个准太子妃,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但他得要,并不是为了得到史官一个明君的称颂,而是因为那个在乎君王名声的女子。
“三郎你该知道,朕要哪个女人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事情还没有到无法转圜的地步,圣上温声道:“朕记得原先叫你再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做太子妃,你当时并未拒绝。”
圣上轻笑了一声,“当时,你做什么去了?”
第53章 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