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驿馆中,桓煊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屋子里生了好几个炭盆,可他仍旧冷得直打寒颤。
几碗发汗的汤药灌下去,不见有汗发出来,他的额头却是越来越烫。
关六郎和一干侍卫心急如焚,却什么办法都没有——全幽州城最好的大夫都请了来,药方改了又改,药越用越重,可病情却不见好转。
他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可即便昏睡也不安稳,支离破碎的乱梦一个接一个,煎熬着他,仿佛要把他的神魂连同身体一起熬干。
关六郎和其他侍卫轮流守在床前,不时听见他的梦呓,他一直在唤“随随”,一遍又一遍,满是遗憾和悔恨。
偶尔清醒片刻,他便紧抿着干涸的唇,怔怔地望着帐顶。
他的手中握着只粗陋的香囊,银灰的底,一角绣着竹枝,这是他在她的奁盒里找到的,香囊有些脏,里面装着平安符和几丸香药,他想起这是她在青龙寺舍利法会上替他求的平安符。
他还记得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香囊,像捧着自己的心,高举着献给他,眼中满是期冀和柔情。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
桓煊记得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弃如敝屣地放在榻边,他记得那晚她替他解腰带,不小心碰到阮月微那只旧香囊,他便恼火地将她的手挥开。
他记得第二天早晨他走出房间时踩到了什么,回头一看是鹿随随绣的香囊,他甚至懒得捡。
他就是这样理所当然、有恃无恐地践踏她的心意。
为了让他喜欢,她甚至在香囊里装上了阮月微合的月下海棠香。
桓煊不敢去想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拾起这只香囊,怎么收回奁盒里,又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心捧出来,让他继续践踏。
他从未好好对待她,直到他们分别,他也还是口是心非,不愿对她说一句好话,仿佛说出口他就输了。
现在他才是真的输了,输得一无所有。也许直到最后一刻,她还以为自己只是个替身。
桓煊攥紧香囊,他的心脏也不断缩紧。
他再也没机会好好对她了。
第66章 六十六
在幽州驿的第七夜, 桓煊的病势忽然急转直下。
他浑身滚烫,蜷着身子抽搐,双眼发直, 齿关打颤, 关六站在床边,他的目光却仿佛径直穿过他, 望着遥远的虚空,口中喃喃,一遍又一遍唤着一个名字。
到了后半夜,他开始剧烈咳嗽, 咳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大夫束手无策,以为他见不到翌日的朝阳,就差让关六等人准备后事。
消息传到肃慎坊的白家小院,随随只是微微颔首, 道一声“知道了”, 便一个人回了卧房。
田月容望着窗口映出的朦胧烛光,暗暗叹了一口气。
外头又飘起了雪, 雪落无声,但时不时有树枝被雪压断, 发出轻轻的“咔嚓”声。
这一夜的幽州特别冷,让人忍不住想起长安的春夜,两个人相拥的夜总是暖和一些, 但那是虚假的温暖, 飘摇如孤灯,转瞬就会熄灭。
既然已经错了,更不能一错再错。随随起身往盆里添了些炭,熄了等, 回到床上拥紧了被褥。
桓煊终究熬了过去。
朝晖从菱花窗撒进房中,他缓缓睁开双眼,悲恸、悔恨、不甘和疯狂都烧成灰,沉了下去,现在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茫。
那夜之后,他的病忽然开始好转,汤药灌下去,发了几身汗,高热终于退了下去。
连大夫都不明白,一个一只脚已经跨过鬼门关的人,怎么又熬了过来。
桓煊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她的仇还没报晚,或许他这样的煞星本就命硬,连幽冥都不肯收。
他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关六郎:“随随的马牵回来了么?”
关六郎道:“属下叫人去看了一次,那白家的马仆颇会调理马儿,将小黑脸照料得不错,倒比在驿馆马厩里强,马儿也不情愿走,属下便擅作主张,与了那家人一些银钱,托他们代为照看几日。”
桓煊听罢蹙了蹙眉,沉yin半晌方才点点头:“它愿意就让它暂且住着,我们离开幽州时再带它走,叫人隔三岔五去看看。”
随随最稀罕她的小黑脸,可他却连她留下的马都照顾不好。
桓煊大病初愈,神思倦怠,说了两句话便疲惫地阖上双眼。
高热虽退了,他的身体仍旧孱弱,经不起两千多里的舟车劳顿,只能留在驿馆继续养病。
他离京时向皇帝告假,皇帝心中虽有数,对外却只称感染时疫在府中养病。他本打算找到随随立即往回赶,正好可以赶在岁除前回到长安,可如今当真染上风寒,岁除元旦之前是一定赶不回去了。
他身兼数职,元旦大朝不露脸,朝廷上下定会起疑。神翼军统帅私自离京可大可小,皇帝虽然知情,但难保有心人会抓着这把柄作文章。
侍卫们心急如焚,桓煊却是不慌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