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闳为难:“总统先生在指挥打仗呢。这次没有邀请信,我也不能随便进战场啊。”
她也是开句玩笑,于是不提这茬,改口道:“那您多写信回来,说说外国的风土人情,这里大伙惦念您平安,反正邮费朝廷报销。”
十九世纪的欧美,新思chao新科技连番冲击,社会面貌也在迅速变化。在林玉婵看来,可比二十一世纪那些暮气沉沉的晚年资本主义社会要有意思多了。
林玉婵笑眯眯掏包,提出一个沉重小纸袋,送给容闳。
“二十瓶薄荷油。防治晕船。”林玉婵豪爽道,“这叫‘船敬’,容大人请笑纳。”
容闳失笑,接了。想起今后那几个月的船上时光,还真有点发杵,笑容慢慢转为苦笑。
“高兴点。”林玉婵笑道,“等您带机器回来,中国就可以自己造枪炮、造火柴、造钟表……还有什么?”
容闳笑道:“没那么快。还得培训人手,还得建造厂房,安置那些机械。不过……没错。那时我们可以就自己造东西了。说不定还能卖给外国呢。林姑娘,过去博雅只能进口工业品,咱们都争点气,说不定,以后还能出口呢。”
林玉婵蓦然有一种亲历历史的感觉,眼眶微shi,笑着点点头。
不过二十一世纪有中美直航,几个钟头跨越半个地球。现在呢,长途旅行可费劲。
容闳这次出公差,光船票车票行情就做了厚厚一本功课:他要先去广东藩司领款,然后从香港出发,坐英国轮船,一路向西,绕过印度洋,陆路经苏伊士地峡——此时苏伊士运河尚未开凿完毕——进入欧洲,再跨大西洋,最后抵达美国纽约。
没几个月下不来。
而且长途旅行是高风险事件。途径各地,治安成迷。有些地方比大清还落后,出了大城市就是穷山恶水,也没有大使馆保障国民安全。
于是苏敏官友情介绍,给他雇了两个仆人兼保镖,都是小刀会资深逃犯,一米九的彪形大汉,每人配两杆枪,生气勃勃地守着那一堆行李。
苏敏官正跟这两人低声讲话,嘱咐些出发前的事项。
常保罗携着新婚妻子,也等在同一个码头,喜气洋洋地准备搭另一艘船“度蜜月”。仆人在后面挑了五六个大箱子,其中一口箱子,是两口子专门给容闳准备的。
“东家,”常保罗容光焕发,一张圆脸白得发光,兴冲冲开一个箱子给容闳看,“你一路辛苦,又要在外洋过冬,这些衣服一定要收。这是三娘做的呢绒袍子,这是三娘缝的手套,这是三娘哥哥送的帽子,这是三娘的嫁妆被子,她们家给备了十床,上海房子小的来,放不下,送你两床路上用……”
容闳“啊哟哟”,连忙道谢。
孟三娘在一旁腼腆微笑。她虽然也是基督徒,但更是传统中国姑娘,站在角落里,丫环守着,离旁边一群大男人远远的。
林玉婵跑过去,亲亲热热跟她搭话。
林玉婵很喜欢这小姐姐。别看人家羞答答的貌不惊人,可有别样魅力。常保罗这才结婚几天,就满口三娘三娘,恨不得把新媳妇揣兜里带上。
甜甜的初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林玉婵真想夸她一句“干得漂亮”。
更何况,婚宴上,林玉婵偶然识得了孟三娘的舅妈,是个有钱寡妇。老太太Jing于算计,儿女成才,守着家财怕人惦记,当即投了她一百两银子,做了新博雅的股东。
“……老家在宁波乡下呀?”林玉婵跟女孩子聊天没压力,“家里做什么?有田?呀,大地主!——别谦虚,几亩薄田也是田呀,种什么?棉花?”
她惊喜地继续问。
孟三娘带着和常保罗的同款腼腆,小声说:“以前是庄稼禾稻,这两年全铲了,栽种棉花桑树……我不懂这些事,也不知为什么,都是我几个叔婶在管……”
林玉婵从包里摸出纸笔,真诚道:“老家地址给我留一下。”
孟三娘没主见,迟疑地看一眼旁边的新婚丈夫。
常保罗一怔,赶紧给个眼神:听她的听她的。
没法解释。他至今也弄不太明白,女孩子跟女孩子差别怎么那么大。
一个对他言听计从,一个让他言听计从。只能说是上帝旨意。
好在三娘家也比较开明,他认个女子当东家,不嫌他丢脸,能拿回钞票就行。
林玉婵趁势招呼:“保罗保罗,蜜月也别光闲着。”
……………………
这时候贵宾室大门哗啦啦打开,涌来十几个红光满面的绅士,大嗓门一下充斥了整屋。
“容先生要风光了,要去外洋了,哈哈哈……”
都是来送容闳的。
有真正的朋友,也有趋炎附势之徒,华人洋人都有。过去看不上容闳痴傻,觉得他既不会钻营又不会捞金,一辈子没前途,不必深交;现在也纷纷改口,认为自己“慧眼识珠”,容闳从政,他们也与有荣焉,带着不痛不痒的临别礼物,深情表示“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