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如果认栽理赔,义兴船行定然在资金上大大出血。到时竞争对手稍微联合碾压一下,船行的生存岌岌可危。
如果坚决不赔……
其实义兴所谓的“保险条款”,在这个时代里,算是非常超前的商业Cao作。就算义兴拒绝赔付,也不会受到什么法律的制裁。顶多被人骂两句,打几年官司。
但,苦主背后有洋人煽风点火,回头他们一人贬损一句,煽动起舆论来,义兴的招牌完全砸了。
横竖都是死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也就是早死和慢死的区别。
也许,中国人自己的航运业,早晚是会死在洋人手里的吧。
义兴船行的伙计们背靠洪门天地会,平时也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大哥级人物。此时却一个个黯然神伤,有点看不到未来。
等他们回过神,林姑娘已经悄然离去,桌子上留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医嘱”,并四个手写大字:
“让他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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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回到博雅虹口,惊讶地看到,自家门口也围了几个人!
义兴船行那点烂摊子一下被她挥出脑海。她赶紧走近一看——
“康普顿小姐,”她松一口气,笑着跟几个西洋太太小姐打了招呼,“你们怎么来了?”
“今天是周日啊。”忠实顾客康普顿小姐不满地指了指门口的将军锁,“你总不会忘了我们的每周下午茶吧?我说露娜,你可别染上中国人那种不准时的坏习惯啊。”
林玉婵礼貌一笑,自动过滤掉康普顿小姐的最后一句话,取钥匙开门。
“当然没忘。只是有点事耽搁了。请。”
脸上笑着,心里面凉凉的。容闳行踪全无,生死未卜,她的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每天的账本上都是赤字,哪有心思伺候西洋太太们下午茶!
不过,既然是顾客,就得用心对待。毕竟博雅Jing制茶最初的口碑,就是靠这些小姐太太口耳相传积攒起来的。
林玉婵不忘本。虽然每周下午茶基本不盈利,但她决心,只要博雅虹口还能开下去一天,就要坚持把这每周下午茶办下去。
况且康普顿小姐这群西洋女眷,是林玉婵凭借自己的能力,单独拉到的第一批客户。容闳出事以后,他的人脉链上那些客户,或因势利,或为自保,都先后取消了和博雅的合作,让她蒙受大笔损失;唯有康普顿小姐这些西洋傻白甜,依旧不计前嫌地光顾她的铺子,让林玉婵有一种“生意还在正常运转”的美好错觉。
她小跑进院子,迅速摆好桌椅洋伞,跑去厨房洗手烧水。
周姨不在,带着红姑等自梳女去了县城,置办衣物、鞋袜、及其他日用品去了。
林玉婵亲自动手泡茶,所幸功夫还没生疏。然后从厨房里找来新鲜细点,用心切开摆盘。片刻时间,整理出一桌像模像样的中西结合下午茶。
很快,五彩的小花园里莺声燕语,洋太太洋小姐们放松谈笑。
在自家后院里吃下午茶,总有嚼舌女佣在旁边讨嫌,自家丈夫父亲还时不时过来加个塞,很受拘束;而在这个口风严谨的中国姑娘的院落里,大家反而能无所顾忌,聊出天马行空。
“爱玛,我读了你的信,你似乎对你的父亲颇有怨言。”有人对康普顿小姐笑道,“现在没别人,你可以说啦。难道是他给你找了个年龄太大的丈夫?”
听闻有八卦,几个颜色各异的脑袋一下子凑到康普顿小姐身边。
“哼,他敢。”康普顿小姐咬着司康饼,气忿忿地说,“露娜知道的。去年他试图让我嫁给一个有钱的跛子。我剪坏了他三套西装。第二天,他只能穿着管中国男仆借的马褂去报馆上班,笑死人了。”
林玉婵忍笑,在一旁颔首,确认了康大小姐的说法。
其余女眷大笑。
认识康普顿小姐也有一年了。她的大小姐脾气日日渐长。如果忽略她对中国人那点无知的偏见,其实也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
林玉婵给康普顿小姐续茶,拿捏着分寸,捧句哏:“天底下父母都希望能给子女安排一个好生活,却总是忘记问她们,这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
一句老生常谈,却忽然激起了康普顿小姐的情绪。她一拍桌子,眼圈竟然红了。
“不,他一点也不是为了我好!明明知道我喜欢写东西,明明从我的家庭教师那里,知道我在文字上的天分。我在家里写诗写剧本,他从来都夸,说我的遣词造句不输于男人——可是当我提出要去他的报馆实习,他想也没想就拒绝,还训斥了我一晚上,说女孩子哪能做新闻记者!他这个老古板,凭什么因为我是姑娘就不让我工作?”
康普顿小姐越说越激动,最后干脆站起来,朝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伴,义愤填膺地控诉:
“南丁格尔小姐已经将护士变成了正经的女性职业,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