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意味着,她必须从零开始,学习一个全新的行业。
这她不怕。当初茶叶不也是从零学起的。
学的时候还得偷偷摸摸,还吃不饱饭,一边学还一边被人欺负。
苏敏官说不急。这都是洋人已经开发出的商机,市场已经成熟,不需要争分夺秒的抢占,反而是做足功课,有所准备,才能从中分一杯羹。
林玉婵参观一圈舱房,能掀起的地方都掀起,能推的门都推开,充分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甲板,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
方才的耀眼阳光已经斜隐,天上飘来几片云,将轮船的钢板照射成冷淡的色泽。
她抬头看一眼高高的瞭望台,扎起裤脚,兴冲冲往上爬。
好容易有一天空闲。参观蒸汽轮船诶!
苏敏官:“哎……”
这姑娘简直没个姑娘样。
他摇摇头,只能跟上。
梯`子的脚踏间距大,原是给高大的西洋水手设计的。她一个娇小少女,攀爬颇为不便。
好在她手脚敏捷,德丰行爬上爬下搬茶叶练出来的。
等上去了才发现:“妈呀,好高。”
在古代社会待久了,很容易失去对高度的概念。因为所到之处大多是平地,就算上楼,也上不得几层。更没有机会登山登天梯,连带着思维也有点平面化。有时需要刻意提醒训练自己,才能有足够的“大局观”。
而轮船上的瞭望台,高度堪比外滩的大洋楼,一片阔水尽收眼底。
江海关大楼也显得小了,苏州河更是收成一条细线。河面上那繁忙的船只往来,看似随机分布,此时也能很容易地看出航行路线和通行规律。浦东的乡村水道错综,点缀着民居祠堂,依稀可看出战乱的痕迹。
那些乘着军舰来到远东的西洋人,就是从这个高度,俯瞰一片古老而暮气沉沉的土地。
而在他们脚下,骄傲的中华帝`国臣民,挺着一肚子的孔孟之道,交头接耳,仰头笑议,蛮夷此次又进贡了什么Jing美的宝贝。
一阵风吹,林玉婵感觉脚底晃晃悠悠,紧张地扶稳木栏杆。
苏敏官也登上来,关上身后小栅栏门,责备地看她一眼:“我看你待会怎么下去。”
说归说,眼角藏着克制的笑意,轻风吹开他的衣角,让他整个人轻盈三分。那深邃的眉目里盛了几个月的忧郁和痛楚,此时终于慢慢散去,重新露出骄傲的神采。
他扶着栏杆,低垂眼目。从这个角度看,西洋轮船平整而对称,每个棱角都坚固利落,真是怎么看怎么惊艳。
林玉婵盯着他弯弯的眼睛,忽然道:“这里你也没来过。”
苏敏官:“……”
这船底下他还没走熟呢。又不是出远洋,谁没事爬这么高啊。
林玉婵:“乖哦,不怕。”
他气得差点原地跳下去。这丫头妥妥的居心不良,报复他刚才对她的态度。
天色更Yin,地平线逐渐模糊,忽然几滴春雨飘进来,濡shi了木质的地板,淋shi了栏杆的表面。
苏敏官板着脸,幸灾乐祸:“梯`子滑了,下不去了。”
她缩缩脖子,吐个舌尖,顺势坐下,让栏杆给自己挡雨。
她一笑:“但愿你的伙计别以为老板失踪,把这船直接开走卖了。”
他往下看看。雨不大,早春的雨时间也不会长。等雨停,朝底下喊一嗓子,叫个人帮忙把梯`子擦干就行了。
他于是也坐下,跟她斜对角。瞭望台狭小,他一伸腿,碰到一双柔软小布鞋,又赶紧缩回两寸。腿伸不直,只好抱住膝盖。
苏敏官朝下看看,忽然说:“轮船在苏州河里泊不下。这里我已租下来,以后是义兴二号码头。今日新船第一趟,待会装完货就走,我会跟去,为期一个月。这期间,有生意找当班伙计,有会务找石鹏。”
林玉婵“嗯”一声。
他近来已很少亲自跟船,这一去经月,她有点舍不得。
而且……要不是她偶然寻来,他怕不是又要不告而别。
她忍不住委屈:“你从过年后,就没理我。”
苏敏官垂眸,郁郁的一笑,抹掉鬓角几滴雨水。
“阿妹,你以后是不是每天都要提一次这事,每天让我不好受。”他轻声说,“还是,不原谅我?”
林玉婵一怔,赶紧摇头,“没……”
既然说了原谅,就是永远原谅。她又不是小学生早恋,何必损人利己,老揭他伤疤。
她蛮横地说:“不过我要报复回来,下个月也一整月不理你。”
没有即时通讯设备就是好,她肯定能说话算话。
苏敏官弯眸一笑,见她大度地拍拍旁边地板。
那里背风,少淋雨。
他才不急着下去呢。
高高的瞭望台`独树一帜,再高大的人,攀到顶部,都好像小小一只鸟。纵然有人在下面望,也只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