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徐汇英美茶号”门口的伙计见她如此张扬自信,伸着脖子傻了,完全没想到伸手拦一下。
那掌柜的是个重度秃头,一条辫子拇指长,一点也不臭,林玉婵笑着迎上。
“侬好……”
秃头掌柜脸色一变,朝门口伙计瞪了一眼,随后扯出一个皮笑rou不笑。
“姑娘,这里不是玩耍的地方。胭脂铺在对面……”
林玉婵递过去一角银币,“您贵姓?借一步说话。”
她管这叫“性别税”。林玉婵将此归于必需支出,口袋里备了一大把。
果然,秃头掌柜一愣,顺手接过,那笑容调整了好几次,才说:“好说好说,免贵姓毛,恕小人眼拙,姑娘是谁人府上?来敝号有何贵干?”
把她当成大户人家溜出来见世面的小姐了。掌柜的暗自摇头,连叹世风日下,小姐出门居然连个丫环也不带。
不过也要好好招待。万一她爹是个潜在大客户呢?
林玉婵不啰嗦,开门见山,提出了和当年苏敏官一样的要求。
“我要看你们炒茶。”
毛掌柜摸摸自己秃头,又是暗自皱眉。
虽说他们这小门小户的加工商,炒茶并没有什么“秘方”,但也不是随便让人想进就进的呀。
“热气腾腾、烟熏火燎的,没什么好看。”毛掌柜笑道,“姑娘对茶有兴趣,小人给您介绍一下敝号的……”
“哎呀黑茶,少见。”林玉婵顺手从货架上抄了一罐B级Jing制茶,打开罐子闻闻,“毛茶质量一般,湖南山区低价收的?但是让你们妙手回春,这炒茶师傅得发奖金。不过洋人一般都不爱喝黑茶啊,这是要内销的?京里旗人最近好像流行喝黑茶……”
几个忙碌的伙计不由得停了手头的事,侧目看过来。
“我再看看这罐……这是去年的武夷山红茶吧?火候有点太急了,是洋人客户要得急吗?——也不对,这茶放了至少三个月……明白了,这是俄国人要的茶吧?他们肯定拖欠货款了……哎,俄国在上海没有领馆,您节哀吧,这钱要不回来了。不过江海关有个俄国商务助理,维克多·列文,鼻子那么大,人还挺好说话的,您可以试着去投诉一下。”
毛掌柜扑通坐在一个茶叶箱上,脑后的狗尾巴草连连晃动。
“恕小人眼拙,姑娘是……是……是元亨茶栈的?不对那家大小姐早出嫁了……是惠成洋行?大安?国康?……”
毛掌柜一连报了十几个有头有脸的茶商名号。他断定,这姑娘大概是哪家商号老板的掌上明珠,没有兄弟,也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只能从小被培养成接班人——可是他心里拼命回忆,这些商号的老板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子孙济济,可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博闻强识的大小姐啊。
比那些钦定接班的二代少爷们强多了!
林玉婵故意不答,笑道:“我要看你们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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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茶间果然热气熏人。毛掌柜亲自当导游。
“姑娘请看,我们用的木炭都是少烟的,绝对不会熏坏了您的好茶……这些人在筛茶末,您看,三遍,足足三遍……这些是用脚踩的,您别皱眉,传统工艺,传统工艺……都没脚气,您放心……”
林玉婵要了个凳子,细细观摩。
观摩的同时也在偷师学艺。这家“徐汇茶号”里有一半是广东移民,其余的是江浙人士,炒茶工艺和广州茶栈已有不少区别。有强处,也有短板。
她摸摸锅,摸摸筛,自己慢慢琢磨。
炒茶师傅们技术不错,可惜工作纪律不行。看到她一个生面孔,还是女子,都忍不住回头瞧,几次险些错过了火候。
毛掌柜连连解释:“他们都是小人从内地招来的好师傅,就是怕见生人,姑娘别介怀。”
林玉婵点点头。她花了三天时间,走访了不下二十家茶号,这家水平算是中上,很不错了。
而且掌柜的不臭。
忽然,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斜斜撞过来,林玉婵吓一跳。
毛掌柜厉声斥责:“怎么又出来了!回去!到后面去!”
定睛一看,竟是个十三四岁小姑娘,脸蛋圆圆的,一头又粗又黑浓密头发,梳成两个鼓鼓的小辫子。
小姑娘一脸委屈:“我憋不住了!”
“什么憋不憋的,姑娘家哪学那么多粗话!”毛掌柜一副“别给我丢人”的表情,看了看林玉婵,小心说:“这位林姑娘,麻烦……挪一下地方。”
林玉婵这才发现,她搬凳子坐着的墙壁后面,有个矮矮的小门,大概是储藏间。
她站起来。那圆脸小姑娘立刻推开门,嗖的一下钻了进去。
“实在对不住。”毛掌柜赔笑解释,“这是小人家里的囡囡。她娘近来生病,回乡下娘家养着去了;那边的亲戚欺负这孩子,我可怜她,给接了回来;家里只有个老仆不方便照顾,只能带到茶号来,让她帮点小忙,中午能吃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