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逆行,迅速出了县城,来到租界,道路瞬间宽阔。林玉婵招手叫来辆马车。
那马车装饰得花里胡哨,原是在节庆时节供人坐车游玩的。那车夫一上来就被人狠命催促,一脸懵然,半天才想起来抽鞭子狂奔。
苏州河畔灯火通明。义兴船行的红灯笼顺风摇曳,照出一排笔挺直立的兵卒的身影,其中一半穿着洋制服,扛着洋枪,竟是租界巡捕。
苏敏官跳下车,匆匆拍平衣衫上的褶皱。
“敝人是此处主事,请问……”
人群中簇拥出来一个洋人。他西服笔挺,皮靴锃亮,年轻英俊的面容上满是戒备之色。
他身后,一个中国侍从弓腰捧着个托盘,上面摆着个神气红顶戴。
“大清皇家海关新任总税务司鹭宾·赫德,”洋人一口流利汉语,自报家门,“本……”
他忽然双眼一霎,看到马车上跳下的第二个身影。林玉婵穿着一身簇新的淡红色小棉袄,被灯笼光线一照,格外瞩目。
赫德收回惊讶的目光,面色如常,沉声道:“本官是来查税的。”
第59章
林玉婵听到“查税”两个字, 心里轰的一声,好像燃了一排二踢脚,炸得她脑袋四面开花。
不对不对您查错了不是这家……
当初恶霸“义兴”盘踞苏州河畔, 又是敲诈又是勒索, 要拿苏敏官的脑袋换两千两银子。她无计可施之下, 才抱着一线希望跟赫德提出,建议他新官上任三把火, 先清查一下乱象丛生的运输业。
她觉得楚老板连砸店绑架的事都敢做, 违法走私什么的肯定小意思,犯罪证据一大把。
到那时, 希望能趁乱, 把里头关着的小少爷给捞出来。
她知道楚老板凶恶,生怕赫德吃亏, 还特意贴心地建议, 别都带文职, 带点兵去,免得流氓狗急跳墙。
这不, 赫大人虚心纳谏, 今日把巡捕和洋枪队都给借来了。
谁知苏敏官动手太快, 短短一月之内, “义兴”已然改姓。
但违法犯罪的黑历史一样不少。
赫德半小时前带人前来,正赶上伙计们放假松懈, 打个措手不及。
他目睹这些伙计们神色慌慌疲于应付, 个个都是心里有鬼的模样,已经有了七分把握。
他耐心等待, 等“大鱼”回来落网。
租界里其他外籍官员都按照中国习俗,放假赏灯去了。只有他无心娱乐, 只想办公。
勤勉果然有收获。在远远看到马车奔来的时候,赫德还兴奋地想,林小姐的分别礼物,果然不俗。
当然他也知道,林玉婵的这个“举报”肯定也掺着她自己的私心,多半她跟那个义兴老板有点私怨——这姑娘到上海才多久,就到处结仇,果然是锋芒太露。
私心也无妨。他顺便做个人情,双赢。
也算是补偿她,没有断约遣散金的遗憾。
直到看见林玉婵火急火燎地从马车上跳下,赫德才真真切切地困惑了一下。
她来干嘛?给自己摇旗助威来了?看那神态又不像啊。
那义兴船行的老板快步走来,面带微笑,客客气气地朝赫德作揖:“总税务司大人新官上任,就亲自屈尊微服民间,如此尽职尽责,小人深感敬佩——里面请。来人,给各位军爷也奉茶,大冷天的暖暖身子。”
场面话倒是挺漂亮。在赫德的印象里,这些行走在违法边缘的华商大抵都是油滑而谄媚的面相,年纪也都老大不小,脑后的辫子一股怪味儿,跟他们接触算不上愉快。
但眼前这人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年轻,整个人清爽大方,温文尔雅,眼中有朝气。
哪像流氓,流氓受害者还差不多。
当然,赫德也觉得苏敏官略微眼熟。船难那日,他被林小姐救上一块床板,板上还有个来历不明的“水手”,似乎对他颇有敌意。但短短几十分钟的“同舟共济”,他自己被淹得半死不活,月明星稀,光线昏暗,他也没太看清那“水手”长相,更不会把他和今日的年轻华商联系到一起。
苏敏官处变不惊,熟练地招呼了赫德一行人,这才瞥见林玉婵缩在小角落,可怜巴巴地看他,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他瞟一眼赫德,冷笑:“阿妹,解释一下?”
没的可解释。林玉婵坦然认栽:“明天开始,我免费给你打工,作为补偿。”
苏敏官淡淡道:“义兴明日要是还能开张,再说吧。”
赫德已经坐在柜台后面的太师椅上,让人搬来所有账册,几个副手通译围在一起,点上灯,开始挑刺。
“苏老板,”他反客为主地往后堂一指,“你回避吧,一小时后再来。有问题本官会派人找你。”
他在广州发明了“突击查税、杀鸡儆猴”之道,小试牛刀几次,尝到了甜头。这次更是有备而来,流程已十分熟练。
苏敏官依旧谦和地微笑:“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