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见她打量自己,讪讪一笑, 往里做个请进的手势。
“上回多有得罪, 姑娘别见怪。我们老板在里面恭候。”
林玉婵回头看看远处的巡捕房。这次没钱贿赂巡捕了,风险自担。
苏敏官苏老板一身鲜亮长衫, 端坐在柜台之后,翘着二郎腿, 咬着个毛笔杆,面前一摞新旧账本。他凝神细读,不时添上一两笔。
火油灯光照亮他半边侧脸,脸上线条如勾似画,清晰有力。
他的目光扫过账册上一列列数字,沉稳而冷峻,很有些霸道总裁的风范。
但他一开口,霸总光环完全幻灭。
“许老四,用过的炭别扔,可以当笔使。”他余光瞟到后堂一个伙计,严肃道,“两文钱也是钱,浪费了你赔。”
被点名的伙计连忙答应,匆匆去了。
苏敏官若无其事地抬头,收起二郎腿,揉揉自己手腕,大大方方一笑。
“林姑娘别咋舌,节俭是美德——请里面坐。龙井还是香片?”
林玉婵带着三分惊讶,三分佩服,随他进了邻间。
原本是恶霸们抽大烟的房间,如今改头换面,成了广东商铺必备的会客茶室。墙壁重新粉得洁白,地板也铺过,那经年不散的烟味奇迹般消失了,角落里植着一盆万年青。
茶桌和座凳均是用旧船板改的,桌面上残留着钉孔和刻痕,很有沧桑风韵。
“这里没有工夫茶具,我也不想添。”苏敏官放下水壶,小心避过桌面上的钉孔,慢慢注水入盖碗,问道,“阿妹,一切安好?”
林玉婵点点头,叩指谢过,抿一口茶,神色讶异。
“这茶不便宜!”
在德丰行干了那么久,也算大半个专业人士了——毕竟货架上那些洒出来的各色茶叶,她基本上都偷偷品过。
她随后意识到什么,笑道:“肯定不是你买的。”
“忙的要死,哪有时间买。”他坦然承认,“这茶喝一两少一两,你不许给我洒。”
林玉婵从没见苏少爷这么抠门过,一时间莞尔,眼里闪着笑,使劲往下拽嘴角。
会客室开了小窗,借得一线天光。她轻轻指指窗外那些忙碌的伙计,小声问:“改邪归正了?”
苏敏官诧异地看她一眼。
“我看起来很像守法良民?”
真挺像的。他抬手倒茶那一瞬,低眉顺目,干净齐楚纯良少年。
林玉婵点头,实话实说:“看起来特别好欺负。”
他绷不住了,咬着嘴唇发笑,用大盖碗遮住自己的脸。
“谈不上正,只是比过去体面一点了而已——阿妹看着如何?还像正经生意吗?”
“全上海滩最优秀。”她由衷赞叹,“我现在只恨自己手里没有几百万的单子跟您签。”
他忍俊不禁:“含蓄点。”
“真心的。”
这彩虹屁真情实感。短短半个月,把个恶霸窝整治得服服帖帖,她想不出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眼看穿她心思,饮尽面前茶水,站起身。
“参观一下?”
“求之不得。”
她起身跟他去了后堂——不是走那道暗门,而是绕行店面后身的小巷。路边有伙计勤勉干活,修理破旧的船板。
苏敏官叫一句“失陪”,欠身过去,轻声跟伙计交谈,询问了几句。
“唔好意思,”他回来解释,“刚入行,很多东西需要学。”
他看看她,转而微笑道:“不过你来之后,应该会好很多……”
林玉婵住了步子,抱歉道:“我不是来应聘的。”
苏敏官眸色微微一暗,失望之情一闪而过。
“你想了半个月,就是这答复?”他说,“冒昧问一句,你下个月吃什么?”
他思忖片刻,猜测:“你和海关续约了?他们给你多少钱?”
林玉婵摇头,小声说:“我想自己做点小生意。”
不出意料,苏敏官对此不以为然。
“你一个人?”
“我调查过了,”她马上解释,“跑马场和老城厢之间一带,颇多女子摆摊做生意,大多是饮食、茶水、绣染相关,华夷顾客都不少……我对茶叶比较熟悉,还想做这行,今年的茶叶税也降了……”
她卖个关子,没把请容闳代购的事细说出来。毕竟八字没一撇的事。
苏敏官细问两句,发现她这半个月真没白跑。上海各区商业状况摸得八九不离十,房价、人工、税费、摆摊开店要办的手续、要通的关节,她说起来头头是道。
他想吹毛求疵,一时间竟挑不出明显的破绽。
“还有孝敬帮派大哥的预算,我都算进去了,”她最后有点不好意思,乖巧抬头看看他,轻声问,“当然啦,如果有谁‘改邪归正’,保护费全免,那再好不过。但不知义兴船行的生意,主要都在哪些街巷?”
苏敏官这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