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琰跟着那小内侍离开王府时,路上看见了傅宫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襦裙,蜷缩在小院月门侧边的Yin影里,冻得瑟瑟发抖,却浑然不觉。
远处天色渐淡,隐约泛光,再过不了一个时辰,陆琰就该入府早课了。顺王说师傅今日应当休息一回,即使自己撑得住,也得体谅他年轻起得晚,莫要浪费师傅时间;陆琰未曾答应,转身就吩咐守着房门的小内侍,截下顺王旨意,让侯督监按时派了软轿去陆府,他不久再来。
不论夜间有何故事,白日里的学业不得荒废。过去早课那些事情,做是做了,事后陆琰会盯紧了当天的功课,不曾缺漏;李恭聪慧,不耽误学业;可李少俅不同,病了许久,顺王府案头一册童蒙书都积了层白灰,即便是懵里懵懂听先生念书,也得跟上进度。
他是打算快些自原路离府的,可傅宫人就在那里,没人理睬也没人管顾,仿佛每一入夜都有位失意的女子,在府中飘摇游荡,从不妨事,没有一人想起,这是世子的生母,放在将来,是最不该怠慢的人物。
陆琰停下脚步,要向月门去,领路的内侍快步跟上,低叫着:“大人,府里人都要起了,别耽搁在这儿……”话未尽,祭酒的眼珠迎着熹微晨光看过来,透亮得将那后话都堵了回去。
见人安静了,陆琰径自过去,对着傅宫人伸手;宫人不搭理,他身后又有响动——这回小内侍忍住了,恐怕再惊乍些,要引来旁人。
这内侍虽是宫里来的,不过一年,就成了李恭的人,伏在侯永下面,显露一副莽撞嘴碎的模样,不易被察觉,挨了几顿棍棒,这苦rou计就成了。李恭说小内侍本姓李,被改姓季,叫他季凭儿就行;侯永嫌季凭儿多嘴多舌,让他夜间值守,于是王府夜间跑腿的差事也在他身上,今后早课接送还是侯永安排,若看见季凭儿,陆琰跟着走边门,就是悄悄进了李恭的小院。
太学祭酒与亲王明面上是师生,背地里趁夜偷欢,倒也刺激。陆琰这边是无甚大碍,世子生母的处境,更让人忧心。傅宫人像是看不见他一般,蜷成一团,看那地上压过的枯草和落叶,说明她随着天色变化,缓缓挪进更深的灰暗之中。
可怜,可叹,众人手中的宝贝,由她诞下后便被夺去,连这心疾也不明不白,仿佛是要名正言顺,令她失去为母的资历。
她会是装的吗?陆琰想过几回,毕竟这顺王府里会做戏的人太多,明哲保身,得了疯病更安全,何况装疯可比李恭的戏本好做些。傅宫人是御赐,是世子母,不能出事,如今心疾深沉,不能示人,关在王府里,好控制,也好自在。
但顺王就是不许她,见到儿子。不知今夜傅宫人在此是日久习性,还是追着李少俅的踪迹来的;世子在床榻上昏然睡着了,一直到陆琰起身整理官服的时候,才让人抱走。ru先生之事,哺育之事,尽是荒唐,但小儿无辜可怜,陆琰心底,不忍见死不救;有了这一遭,将来若是李恭还让人将孩儿抱来,只要瞒得住……顺王责怪他是因为傅宫人才对李少俅恻隐,他想辩驳,可望着眼前的女子,又将否认吞回腹中。
收回空手,陆琰在傅宫人面前蹲下,尽力平视一张被心疾折磨凄惨的面容。二十上下,正青春的年岁,蹉跎在王府中,只为生了一子,就断了前路;龙种不龙种两说,这窟巢里盘踞的都是吃人的鸟兽,替没长心的游龙管着活物。眼里无光,傅宫人远望着李恭的寝房,好像能从那里挖出个儿子来,揣在怀里,展翅飞出高墙。
陆琰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那眼眨也不眨,空放着是已翻越了王府的桎梏。僵持不下,他想起试周那日的经历,对着宫人,念个名字:“寅儿……”
傅宫人显然听见了,眼珠不转,脸凑近些。
“寅儿很好。”陆琰胸中百转千回,挤出这四个字来。他想起自己府里的那几个孩儿,即使年纪大的快能进太学了,还都没离开过他身边;若是日后与他分隔两地,他最想听见的,大约也是这样的话。
孩子很好,就够了,“不好”总有个详细,但一个“好”字,敌得过所有的“不好”,足够宽慰父母拳拳之心。傅宫人听了,上下眼睑酸涩已久似的动动,眨不了眼睛,可她确实听见,对陆琰的话有了反应。
“寅儿他……”他想了想,放低声音,不是想躲开季凭儿竖起的耳朵,而是想用自己的声音,安抚这位失心的母亲,“寅儿有我,我护着,寅儿很好,放心……”
陆琰想起孩子们儿时焦躁的哭闹和对噩梦的恐惧了,都是他靠在床头,一遍遍抚摸着孩子们的后脑,用这般嗓音,重复着相似的言语。戚夫人说他的声音又低又宽厚,却是难得能哄得住幼童的那种男声,沉下心说话,每一个字,都能教孩子释怀,再也紧不起脾气。现在他要用这副嗓子救回堕入心疾之人,难,可他想说也得说,他希望李少俅的母亲能知道情形,病了或是痊愈,人生起伏总有,世子不过是起伏在刚开始的位置,后面还有一世安宁。
至少在他陆琰的命里,能有这孩子通坦安宁。他只是喂了世子一回,就好像被从莫名之处挖出了母性;这东西并不好,陆琰与之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