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祁云,在郑宇还未是祁云之前,就早已出现。
二十年前,还是稚童的郑宇便想着,所谓的世界,原来只是一间小小的,杂乱的房。
房里覆着尘灰的白墙浮起斑驳的皮层,像旧案板上一条垂死的鱼,翘起一颗颗无光的鳞片。墙上还污着许多处印迹,陈黄的挨着黑褐的,凌凌乱乱,歪歪扭扭,像一幅油脏了的画。
嵌在画里的薄透姜黄的木板门上,贴着几张褪色海报,四个角上绿蒙蒙的胶带早失了粘性,堪堪地挂住而已。
房里只放得下一张小床跟小桌,床脚上头开了扇窗户,从这儿往外看,能看得见湛蓝无云的天空和对面凑的极近,却又满是垃圾的楼顶。
郑宇没去念书,整天就窝在这一方天地,关住门外的撕心裂肺与天翻地覆。有时她或他也会敲开郑宇轻轻锁起的门,少见地给予些关怀。但更多的,是争吵过后带着余怒踹开郑宇那道脆弱的防线,震耳欲聋地以莫须有的小事吼骂,好发泄胸口中存闷的郁气。
郑宇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走到尽头,他惊惶地过着每一天,忧恐着随时有可能爆发的二人。关上门,听得见谩骂,打开门,看得见撕打。浸润在无边恨意的郑宇,只渴望不用在夜晚,shi着眼眶,塞着鼻子,伴着痛彻心扉的悲伤入睡。
然而生活从不会怜悯苦痛。
一个异常安静的午后,郑宇正睡着,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奇怪的声响,沉钝而有力,伴着急促狠硬的哽泣,一下接着一下,在太阳烘烤着的明晃晃的房间中回荡。郑宇那难得的惺忪劲儿空寂地消散了,他下了床,在这静默暖和的午间,从心底感到古怪。
“妈妈?”
没有回应。
郑宇走到他们的房间门口,木板门正大开着,看得见里边的水泥地上扔着许多烟头、瓜子壳,板凳胡乱放着,几只拖鞋脏兮兮地翻在一边。女人背对着他骑坐在床上,正拿着什么东西不停地劈向被褥。
郑宇脑袋嗡嗡直响,他睁着眼看了半天,才记起这东西是菜刀。床单上溅了些血迹,裹着男人的薄被单也开着一朵朵鲜红的血花。
杏黄的窗帘半拉着,筛过的阳光弥散在屋子里,晕出一片暖倦的柔光。女人压在被遮盖严实的男人身上,用那把总是切西瓜的刀,砍着他的身体。
那天像一场荒诞无稽的梦,可又如此真实,冰冷紧贴着郑宇的脊髓,在这炎热的夏日,将他体内仅存的温度一寸寸蚕食。
警察来的时候,女人还抱着郑宇坐在沙发上,眉间流露出母亲特有的悯爱,满脸泪水地亲吻他。然而郑宇只是悲惨地哭嚎,他知道,他没有爸爸了。
外边的世界原来更为吵闹,街坊邻里将路全围个水泄不通,嘈杂地交嚷着,用探究的眼神看向被押送出来的女人,唏嘘不已的同时,又觉得并非意料之外。
能让郑宇后悔的事并不多,细算起来只有两件:一件是自己的诞生,另一件便是最后的那天,没能多看两眼他的妈妈。
女人被判了死刑,郑宇也被送进了孤儿院。
孤儿院是青灰色的三层半环形矮楼,围着中央一处小小的水泥平地。每层楼有八间房,房门都漆了新绿,浓郁的像盛夏里油亮的叶子。楼层尽头拦着一面防盗门,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后边的楼梯。
每当这里的沉重的铁质大门缓缓关闭时,安静的院内如同一所死气沉沉的牢狱,扼杀了所有欢欣。
郑宇只是哭,他坐在被涂的五颜六色的教室里,浑身发抖。其他的孩子只看了几眼,就不再理会——毕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在这里,温柔跟耐心是极其罕见的东西,于是没过多久,哭闹不止的郑宇就被换去了三楼。
三楼的房间像临时腾出的地方,只简单的粉刷过,没有一点别的色彩。郑宇来时,正是午饭时间。随意挽着头的阿姨,坐在板凳上一勺一勺地给小孩喂饭,手上动作快的像机器,不等他咽下去,便又填进去一勺。
桌上放了一大盆颜色浑浊的粥汤,稀烂如半消化的呕吐物,黏哒哒地撒了些在地上。但这就是四个孩子的午饭,他们姿势奇异地躺在几张小床上,半张着嘴,歪头看向郑宇。几双眼睛如同鱼的眼珠,僵直地瞪着。
郑宇忘记了哭泣,也呆愣地望向他们。躺着的孩子里有个瘦如枯骨,身体极其细长的女生努力抬起脖子,张口尖锐地大叫起来,声音嘶哑高亢,如同地狱里的恶鬼发出的悲鸣。
“吃饭没?”喂饭的阿姨短促地问了一句。
郑宇看着仍在尖叫的女孩,忘记了回答。阿姨也没管他,继续给剩下的人喂饭。
郑宇看出他们与自己的不同,但自心底发出的情绪,却是冥冥中有所感应。他朝女孩走过去,试探地拉了拉她枯槁的手指,虽然纤长,可细弱的厉害。
女孩看着他,又“咿呀”地叫起来,阿姨跟郑宇说女孩现在很开心。
这些终日只能瘫卧在床的孩子们都有着可爱的小名,譬如“美美”,“蕊蕊”,“果果”之类,都是阿姨给他们起的,好听又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