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铭应该是在船舱房间内处理了伤口,现在他来到我的身旁站定,我察觉他的气色好多了。
凌铭来此归还药物,我觉得还不如给他用着。话本里的枯木逢春、疗骨生肌的描述我也不曾亲眼见过,这种品阶只是对于如今的我们珍贵,算不得什么。我不打算接过,对他说:“受伤的是你,我不需要的。”
我本来不在意凌铭的故事,只是有些意外而已。他攥紧了药瓶,像是实在忍不住了,对我诉说了过去。我不介意做个倾听者,灵船明日才能到雾圩,风景或故事,都很好。
凌铭可能发现我与传闻中不同,在我一直仿佛平淡的目光中,他不会感到不自在。甚至间或鼓励的眼神,让他这个即将成年的做过兵将的青年,忍不住倾露一些心事……
我听完了整个故事,很真实,除了粉饰一些他的将军父亲的形象,但是这也只是恰能说明他虽是个孝子,却也认定自己内心的判断。今天这些所谓被Jing心培养的人之中,凌铭是全然高尚的,跪服祈愿的盛况历历在目。
这个时代不一定需要圣贤书里的教诲,他们的父母会灌输在此生存的道理,这个世界通向顶端的路程不算纯良。我之前空想献给皇帝做个宠臣的计策也只能稍微照顾一些他人弱小,其他更多的可能毫不在意。但是凌铭是完全坚守自己的“忠”,反抗父亲蛮固的“愚”。
我可以因为人性考虑维护百姓,但是我的牵绊不一定在这里,我不一定是属于人间的。
凌铭很努力了,他初始就处于这个时代中。那一碗米汤成了他的执念,他最后一眼都在注视人间。
但是此刻几乎最好的局面里,他在皇宫大殿里,他在天空灵船上,他认为自己是不在人间了,他不在进皇城前那一眼的闹市里。
我能读懂他内心的大多迷惘,甚至感受一些部分。而且可能凌铭自己也说不全自己的思绪,现在支撑着他的仅是——他的道得证。然后呢?他攥着药瓶,对我发出灵魂的悲鸣。
我的眼睛很真诚:“现在是最好的局面,是你自己给出的,你能明白的。”
我对他微笑,希望他放松一些,“你放弃了,什么也没有得到吗?你的亲信有了出路,或是升官或是归园。他们与你同样的意志,他们存活壮大,会在黑暗中铺出一条光明前路。再然后,他们记得誓言,保护弱势,百姓也有了退路……”
凌闵有些愣怔,他只是想喘息而已,却逢甘泉。他听着我显得小心的措辞,他还听见——“凌铭,你也有了自己的路,一条向天问心的路,你已经站在这条路上了。你甚至看见了,万民祈祷,那一声声我愿,愿的都是你啊,是那位边塞人群里不知所措的小孩,是所有人都知晓记得的小凌将军啊。”
凌铭笑了起来,像是第一次穿起银盔铠甲,在亲兵围绕里,在百姓身前,燃烧着鲜衣怒马的模样。
我引着他的目光看向来时路,“你在这里,他们在那里。但是等你修炼成仙,你依然可以像皇宫前,看着人间。别忘了,人们说要活得好好的让你在天上只管看。
而且,其实你一直在人间里——人间里一直有人记着一位青年,把他们的米汤变成了粥饭,一位青年就在今天要成为神仙。你注视的那片闹市里,人间里,现在一定是,一直是,他们念着你的名字落泪欢呼,念着你的名字求神保佑……如你今日所见,确实存在那里,一定会在那里。
修仙不能沾染人间因果,但是你本就存在人间因果。等你手眼通天,修成大道。你能感知到人间里,有人还在念那个少年,一边说着:‘这样的人物,超脱凡尘之外,活该是位神仙。’一边把你挽留在祖辈的故事里,寺庙里,还有他们的心里。凌铭,你一直是在人间的,不曾离开。”
我能不在乎皇权威慑:“我能明确,人间不会受苦太久。皇帝三代子嗣稀少,天道早就在收拾恶人。而且人类发展的宏图,最后的人间不是如此,它比你想象的还要瑰丽。”
天道知晓你的心音,给了你最亮的光芒,这份执念只好不坏,你能更快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人间里。它一直聆听你的道心,这条向天问路的终点,会换来一个值得的人间。不要放弃怀疑,你现在只需要照顾自己,淬炼自己,能活着久些,亲眼看那人间灿烂……”
凌铭的身形一直是挺直的,如今灵魂也不再佝偻,眼睛里亮出光芒来,鲜活璀璨。
凌铭本该是有灿烂的未来——他希望的人间的未来,可是乱世逼迫他上了仙山。我很能明白,他现在迷惘沉重。他本值得的未来里仍是意气风发的美好,而不是时刻自问,背负过去。
我也不是白费了这一大段话,我更不想通过这些安慰也是事实得到些什么。只是看过那样场面,听过这样故事之后,总得说些什么,起码能让这万民爱戴的时代洪流中的好人挣扎出些光亮,像那宝珠一样只需要肯定他一下,就好了。
总得是好人有好报吧,不然总让祸害遗千年?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