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一下,将近一万四,快凑够钱了。
小瘸子走了,地下室就更空了。他不敢回那片窗前有一大片稻田的舒适小窝,他知道虞啸卿肯定在找他。虞少爷最终还是没能和他父亲翻脸。虞军长当他是小孩子胡闹,把找不到龙文章失望透顶的儿子送去美国留学散心。
龙文章揣着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已经掏不出来的凤梨罐头回到了家。他从已经被扒掉的老房子废墟中找出一张合影。合影是在大陆拍的。他爹生前经常看着它长吁短叹。
在房子一角,供奉着他娘的灵位。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把桌子用手掸一掸,把罐子像祭品一样恭敬地摆上,最后深深磕个头,说娘,我凑齐了。
龙文章在一个小西餐厅里当起服务生。他很有些语言天赋,几个菜名跟老外学得惟妙惟肖,像巴黎口音。人也机灵懂事。老板就给了他间小库房包吃包住。
孟烦了在台大读起了书,偶尔会和同学来这吃饭。有一次单独带来个小姑娘。龙文章涎笑着,说情侣今日饮料买一送一,让两个人都羞红了脸。孟烦了用那条现在不怎么瘸的腿踹他,说你快走,别搁这添乱。
下班后,孟烦了来那间堆满杂物的小宿舍来找他,搡着他肩膀一股欠劲地笑着说,您猜我今天见到谁?龙文章上下打量了下,反问道,见鬼了?孟烦了就白他一眼,说我要不要给你提示一下?说着敲了下他的表。
心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死灰复燃。他把大拇指挤进表带下摸浅浅的粉红伤疤。之前烟头烫的地方已经好了,但是留下的这个去不掉。他粗着声音说还说不是见鬼?他不在这。
孟烦了急了,说你怎么不信我。学校响应征兵,会上请了他。人大少爷现在可不一样了,是少校军官,留美回来的。龙文章哦了一声。
孟烦了说你怎么这反应?当初躲他那几个月跟死了老公一样。现在人回来了你倒是见还是不见?
龙文章收起一贯装神弄鬼的做派,说你不知道,每次和他在一起我都觉得像被野火烧一样,人都要燃尽了。我不要他爱我,和他爸对着干。我只想他能一个月找我两三次,付完钱,我们各干各的。
孟烦了说,你怎么那么自贱呢?我不管,人在门外,你自己说吧。龙文章忙得顾头不顾腚,人对着墙面壁,却被来人扳过肩膀,掐着脸命令道,看着我。龙文章眼前模糊得看不清人影,只听见对方严肃又低沉地说,这次你信不信得过我?
在我小时候,小孩夜里尿床或者哭闹不听话,大人总要说:再哭,再哭老疯子就来抓你了。这个疯子有时候是泛指有时候是特指。每个村子都或多或少有一两个不太正常的人。这个殊荣自然落到那一两个人身上。
我四五岁时,因为这一恐吓而十分恐惧那个住桥洞的老乞丐。他瘦骨嶙峋,臭气冲天。那一双跟老树般的枯瘦皲裂的双手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从混沌的黑暗中突然冒出紧紧勒住你的手臂,把你拖去未知的幽冥里。
我老远看见他就开始双腿打颤,即使他只是躺在那眯着眼半死不活地打盹。我宁肯多跑二里路绕过那座桥也不愿意靠近他分毫。等过了两年,我不再绕道。不是因为我胆子大了,而是因为那人已经死了。我甚至心里有种恶毒的庆幸:仗着年轻,我终于熬死了他。
我长到十七八岁时已经不再对此感到恐惧,而当父母的还是用着老掉牙的鬼话吓唬小孩,只不过这次又换了一个人。那就是常常游荡于罂粟田边的傻子龙。
关于他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有些闲人争议过。他们说疯子的脑子是乱的,不讲道理,而傻子是笨的。傻子有一套自己做事的方法,虽然格外蠢笨,但是有别人不知道的道理可循。但这是闲人的闲话,大多数人还是随便叫,那个疯子,那个傻子,那个和野狗混在一起的,那个被人抛弃后一夜疯了的。
关于这个疯子我了解的不多,多是道听途说。我多年前见到他时他还正常。那时我拿着自己自制的弹弓去打麻雀。弹弓的皮绳太紧,我扯不动。石头子在鸟的眼前掠过掉在了收割后的麦地上,惊飞了一大片啄食散落麦粒的麻雀。
我听见一声嗤笑,清清楚楚在我背后,回过头却没看见人影。“这。”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砸在我脑袋上。我摸索头顶发现那是一颗枣核。而吐我的人坐在树干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那时节家家户户在麦场或者自家院子打麦,打完了再铲起来扬尘。重的麦粒坠下,轻的灰尘被风吹走。村里到处是灰扑扑的一片。空气里除了尘土还有麦子晾干而蒸发出的水分。
我抬起头的时候不巧被风带来的灰尘迷了眼,大滴地流出眼泪,没有看清对方的脸。
村里的老人记得他,说他是蛮子。那是对外地人的蔑称。他们说他是跳大神的,但没有跳多久。因为当地神婆算得比他准。他招摇撞骗没多久就过不下去了,花光了最后一分钱后,有人指点他,虞家家大业大田也是最多的,种不过来,常常找长工,并且工钱丰厚。
来到田里,他就知道为什么这的工钱要比其他地主家高上两倍,因为他们种的并非粮食。彼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