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不是有个土地庙?”正想着,癸娘忽然开了口,问。“哦,不知道,”崔灵仪回了神,清了清嗓子,“我们去找找。”说着,她便驱着骡车又向前行,没走多远,果然有一个土地庙。朗月高照,仅有几颗寥廓的星子挂在夜空。崔灵仪不觉看了一眼癸娘,又连忙抬头看了看天。“你要进去看看么?”崔灵仪问。癸娘点了点头:“我想进去,问一问。”“问?”崔灵仪有些疑惑。癸娘垂了眼:“里面是一个相识了很久的朋友。”她没再多说,崔灵仪也没再多问了。“好。”崔灵仪说着,跳下了骡车,又赶着去搀扶癸娘。“嗯。”癸娘轻轻应了一声,被崔灵仪引领着下了车。此地野草滋蔓,即使是干枯的杂草也到了人的膝盖。崔灵仪小心地扶着癸娘一路向前走,直到土地庙的小门前,她才松开了手。“你放心进去吧,我就在外守着。”崔灵仪说着,竟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她望着癸娘,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有无数纷乱的念头冒了出来,杂七杂八地交织在一起,终究化作没有头绪的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她有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心中竟泛起一阵莫名的羞涩。终于,她只是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癸娘也没说话,她撑着木杖,便要钻进那低矮的庙门。可一脚刚迈过门槛,她竟动作一滞,又撤了回来。崔灵仪本来还在胡思乱想,见她没进去,不由得警惕起来,连忙问着:“怎么了?”癸娘隔着土地庙的矮门与崔灵仪相对而立,她垂了眼,低了头,轻声说道:“只是忽然觉得,似乎没必要问了。”“嗯?”“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如何能问别人?就算得到了答案,也未必是我自己真实的想法,”癸娘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我本就没必要将这一切想得这么复杂。虽然有很多事情我都无法确定,可是有一件事,我如今已想明白了。”
崔灵仪越发有些紧张,还更添了些不安。“何事?”她望着癸娘,问话时的声音竟开始发颤。所幸这颤抖并不是那么明显,癸娘好像并没有发觉,崔灵仪连忙挪开目光,再度看向了天上的明月。癸娘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单手解下了腰间的gui甲。gui甲平放在掌心,癸娘向着这gui甲轻轻吹了一口气,刹那间,竟有无数金光从gui甲上浮现升空。金光在空中凝聚成文,以黑夜为幕,终于铺满了视线所及的整个星空。“这是……”崔灵仪有些惊讶。金光汇聚而成的应是一些文字,只是太过古老,像是图画。她眨了眨眼,细细看了半天,也只是从这一堆文字里勉强辨别出了几个。“上面的是一些名字,和名字主人的故事,”只听癸娘平缓低沉的声音响起,“大约两千年前,我发觉我的记忆有限,无法再承载这漫长生命中的一点一滴。我便想了这法子,让gui甲帮我记事。我虽看不见,但只要抚上gui甲的划痕,我便能想起那些过往。可是,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是值得记录的呢?所记下的,不过是一日两餐,晴雨风雷。”癸娘说到此处,不觉自嘲一笑,又接着说道:“那时候,这gui甲上当真只是这些无聊之事。”“那这些名字是……?”崔灵仪小心问着。癸娘闭了眼:“那时,一下露宿街头,被人驱赶,有个小姑娘可怜我,给了我一口水喝。她没有姓,单名一个迟,是个孤女,人皆称她为‘迟女’。为了生计,迟女沿街卖唱,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和她并无深交,每日也只是在街边听她唱歌。她歌声婉转,实在好听。”“可是,忽然有一天,一辆四驾的马车在城里横冲直撞……她没躲过,当场,被马踏死。我感受到她的魂魄从身体里抽离,却停在原地,不愿离去。”癸娘说着,竟有些轻微的哽咽。“我见过了太多的鬼魂,也见过了太多的尸体,本来,我是没有太多惊讶的,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可是,我忽然听见她望着自己的尸身,唱起了歌。”“生而孤兮,无人长我兮。策兮驷马,我身既没兮。我身没矣,人莫知我兮——”癸娘回忆着歌词,又睁开眼来:“然后,她的魂魄便飘走了。可我心里,却莫名伤怀。路人来来往往,却无人替她收尸,而那四驾的马车也早就不知向何处去了。街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少了她悠扬婉转的歌声。她在人间匆匆走了一遭,只带来了一阙歌,也带走了一阙歌……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留下,更没人记得她。”癸娘说着,将gui甲拿高了些。“然后,我便将她的名字,记在这gui甲上。我想,既然迟女生前无人偏爱,死后亦无人惦念,那便由我来记住她吧。”癸娘说。“后来,这gui甲上的名字,便越来越多了。他们的人生经历并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皆是生前孤苦无依,死后无人祭拜之人。他们生前籍籍无名,死后,他们的姓名也会迅速地湮灭在人世间,没人记得他们是谁,”癸娘说着,微微扭头,努力地面对着崔灵仪的方向,“最近一个记载这gui甲上的名字,是许妙儿。”许妙儿……崔灵仪想着这名字,又沉默着点了点头。“以天之名,为汝作诔。gui甲不灭,汝名长存。”当日癸娘所念,原来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