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顾寒舟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梦,长得仿佛已度过一生。
梦中种种,醒来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迷茫地睁开眼,头痛欲裂,喉中亦是干涩生疼。
他挣扎着支起身子,却又无力地跌回榻上,望见窗外漆黑一片,唯有疏星数点,已是夜深。
他的动静惊动了守夜的仆从。顾寒舟见这人欢呼一声,神情中带着说不尽的庆幸,匆匆奔出去,领回了一大串人,替他诊脉的、擦身的、喂水的……皆是些生面孔。
顾寒舟强忍住脑中晕眩,哑声道:“红桃绿柳呢?”
替他诊脉的仆从怔了一下,道:“……被常大人领了回去……”
顾寒舟从众人脸上扫过,已猜到什么,平静地道:“我已习惯了由她们服侍。若是可能,快些放她们回来罢。”
仆从讷讷而去。
院中的角落里,皇帝背着手站在Yin影处,朝从屋内走出的仆从低声问询道:“他如何了?”
那仆从俯身恭敬道:“顾大人刚醒,身子仍有些虚乏,但已无大碍,还问了句红桃绿柳。陛下您——”
皇帝抬手止住他未尽的话语,道:“朕就不进去了。”
仆从一愣,有些讶异:这顾大人昏迷了三日,皇帝时时垂询,每夜必来探望,一守就是数个时辰;他甚至还几次看见皇帝把顾大人揽在怀中,亲自替他喂药擦身……
心中虽是疑惑万分,他却谨守本分,不敢探问,识相地行礼退下。
转过院门时,他下意识地回望,见风吹得廊下石灯烛火摇晃,皇帝披着一身暗淡灯光,地上的影子拉得极长,面上神情晦涩难言。
不过犹豫了一瞬,他就看见皇帝朝卧房窗口深深望了一眼,宽大袍摆拂过冰冷栏杆,转身大步朝院门走来。
他瑟缩一下,忙伏下身,皇帝如一阵寒意凛然的风,从他身边疾刮而过。
背后院落里,煎药送水的仆从兀自忙碌,他塌着肩膀悄然抬头,皇帝的身影已渐去渐远,无声地没入黑夜之中。
……
第二日清晨,红桃绿柳终于归来,容色添了三分憔悴。
她们对这几日的经历绝口不谈,顾寒舟也并未发问,只是趁无人时塞去一盒伤药。
红桃一缩手,脸上有些无措,绿柳则忙不迭将伤药推回去,低声道:“大人,这……奴婢可不敢受……”
顾寒舟将药盒放在床沿,道:“收着罢。你们俩虽有武艺在身,但毕竟是女儿家。身体要紧,好好养着,莫落下病根。”又轻笑着自嘲道,“其他东西我是没有,可伤药这玩意儿从来不缺,不必同我客气。”
红桃绿柳望着他苍白病弱的面容,听他刻意将语气放得轻快,心下一酸,没有再推拒。红桃转念想想,上前一步,轻声道:“奴婢听闻,大人昏迷这几日,陛下常常过来……”说到这儿顿了顿,不知如何继续,绿柳也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顾寒舟冲她们轻轻摇头。她们想说什么,他大抵能猜到,只是……做不到而已。
自讨苦吃又怎样?他必是不肯服软的。如此,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红桃和绿柳也看出他的执拗,不敢再劝,默默退至一旁守着。
顾寒舟Jing神不济,勉强用了些汤水,看了一会儿书又睡下了。醒来时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立在床边,肩宽腿长,不似红桃绿柳那样纤细,他瞬间便清醒过来,浑身僵硬地道:“陛下。”
来人正是皇帝。他在床沿坐了,俯身一手压住顾寒舟肩膀,沉声道:“不舒服就不必起来了。”又在他额上一探,松了口气,欣慰道,“已经不烧了。”动作极为自然,似是毫无作伪的关切。
从前说罚就罚,如今却嘘寒问暖,顾寒舟不知他究竟有何用意,一双眼睛片刻不敢放松地盯在他面上,用手绞紧柔软的被单。
皇帝对他的戒心似无所觉,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页递给他,道:“这几日朝议朕与众臣已将疏浚运河事宜敲定,其中也有顾卿你的心血,你且看看罢。”
顾寒舟一怔,将纸卷接过展开,见其上密布蝇头小楷,将一应事务条分缕析,端的Jing妙无比,不觉叹道:“臣还是想得浅了,实在惭愧。”
皇帝接道:“这是朕着人整理的,集众人所长方有此间所得。”说着将朝堂上众臣议事时的言辞简略转述了一遍,见顾寒舟听得十分用心,眼底漾出一分温软,随后倏地一惊,立时将多余情绪收敛殆尽,这小小的变化未教顾寒舟有丝毫察觉。
讲完运河之事,皇帝又十分自然地将话头转向朝上其他要务,顾寒舟不时谨慎地问询几句。两人一个讲,一个听,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皇帝口干舌燥地停下来之时,顾寒舟才惊觉,两人竟难得的平和相处了如此之久。
气氛一时变得尴尬,两人默默对望一眼,有内侍小心地请示是否用晚膳,皇帝犹豫片刻,却道:“朕该回了。”
顾寒舟艰难起身行礼相送,皇帝抬手止住他动作,匆匆离开,脚步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