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虽然成日圈在这宅院里,眼皮子底下的事也有好些不知道,比方说裴容廷背着她审问了桂娘,又让人打探了桂娘的身世。
裴家虽不比东厂有番子满世界缉访刺探,却在外省有不少庄田,而正巧河南的一处曾买过辽东入关逃难的佃户。顺藤摸瓜,不过半月竟真得了消息,在濮阳乡下找着了桂娘的家人。
消息送到裴容廷手里,他先遣人说给桂娘听,虽没说别的话,那桂娘却最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当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倒是银瓶那里,需得找个婉转的理由。
那天难得他回来早,晚间无事,站在梢间的月牙桌旁边修剪盆栽,是南方的官拜上来的一盆榔榆盆景,悬根露爪栽在青白玉盆里。他只做出说随口提起的样子,前些时你和我说起桂娘小时候被卖,她爹又烂赌,我着人查了一回,倒真有这么回事。
银瓶正坐在炕上对灯看鞋面样子,吃了一惊,二爷找着了桂娘的家人?在哪儿找着的?
裴容廷拿小竹剪子挑掉了两根新芽,在河南,他们三年前打辽东逃到关内,就在河南落脚。
这话倒和桂娘从前说的对上了,银瓶还在惊讶,又听裴容廷闲闲道:他们家也是命犯灾星,在关外时赶上鞑子闹事,如今又正遇上这大雪灾,爹死了,偏她娘又病重。
病重这话是瞎编的,为了给桂娘出府寻个合理的借口。银瓶听了,果然揪心起来,忙问:这话二爷告诉了桂娘没有?
她不打紧,主要是看你的意思。裴容廷瞥了银瓶一眼,按捺住试探的心,又去看他的榔榆,问了她娘,倒说临死前想见见女儿,只是我又怕你和她亲厚,不舍得她离开。
银瓶摇头,二爷也说糊涂话了,我和她再舍不得,也不过是朋友间的情谊,怎比得上她们母女血亲!她放下鞋样子,下炕走到月牙桌跟前,认真看着他,二爷要问我,我就求二爷找人送她一程,好歹回去瞧瞧。
她坦荡的神色倒让裴容廷顿了一顿。他不动声色,唔了一声,她娘那病,若不中用就罢了,若好了,没准儿她就不打算回来了。
银瓶愣了愣神,叹了口气,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和她虽投缘,可也没有为了找个人陪我顽,瞒着不让人家骨rou团圆的道理。那也太缺德了。听她那意思,从前是她爹卖了她,她弟弟倒还疼她,如今爹死了,弟弟也大了,能和家人团聚,总是好的。只可惜我没个家人就是有也早就忘了。
说到最后,又眼泪汪汪起来,但似乎是自怀身世的悲感多些,并不像恋人间的留恋。初时银瓶的冷淡突如其来,无头无绪,让他好像忽然跌进冷水里,昏了头,后来冷静下来,又审过了桂娘,也不免疑心是自己想岔了。他好以整暇打量银瓶,见她哭了,立即放下剪子圈在怀里,心里虽然是怜惜的,却也像长线放远鹞似的松松飞上了云端。
有我疼你,还不成么?
银瓶身子僵了一僵,裴容廷察觉了,顿了一顿,又温声道,前些日子太忙,竟没好好照顾你,你怨我,所以疏远我,是不是?
不不。
那是为什么?
银瓶一时搭不上话来,低头看着那月牙桌上铺着的淡青漆布,下摆的排穗拂在黄铜火炉顶上,便搭讪着道:还是把火盆搬远点,火星子迸上去,要烧出洞来了。
她别过身,伸手要把那下垂的穗子撩上去,裴容廷双手扶在月牙桌上,顺势将她困在了怀里。
这高深的堂屋,他们困在一角,昏黄的灯下有种耳鬓厮磨的恍惚。
到底为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前所未有的,并不是单纯的温柔,甚至带了点乞求,让银瓶心颤,还不告诉我,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有几次我回来晚了,你在自己屋里还没睡,听见我进来,倒吹了灯装睡下了。我进去瞧你,那灯盘里的蜡还烫着,当我不知道么?你想要什么,或者我哪儿不好了,只管和我说,别对我不冷不淡的,行么?
他太高,认真同她说话的时候总要弓着点腰,清俊的凤眼,越是离得近,越显出眼中的万种柔情。
溺人的乌浓,是诗里的桃花潭,她站在潭边,映在他心里的却是徐小姐的影子。她知道。
银瓶受不了他这样情真意切,急切间要找个理由推诿,抿了抿嘴,细声道,老太太成日和我哭,说二爷不娶妻,不仅叫人看笑话,她将来下世,也没脸见祖宗。我和二爷略提一提,又惹得你不高兴,前儿让二爷见陈姑娘,二爷不去,转天老太太又把我快眉眼好扫了几眼,叫我怎么办
裴容廷恨铁不成钢似的打断了她,脸色肃杀,理他们作甚!以后上房再叫你,你托病不去就罢了。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别说他们不敢逼我,就是将来上头有旨意传出来,我也照样有办法应付。你是没记性,还是铁心石的肠子?难道你信他们,不信我?
他难得咄咄逼人一次,银瓶忙摇头,蹙着眉,动了动唇,又说不出话来。清凌凌的月眼,眼泪还没消散,看上去很有点少女的羞赧,裴容廷似乎得到了点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