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骨举蛇上岸,白蛇森然回视,嘶嘶吐信。蛇身滑腻阴冷,于常人绝非是种享受,她却从中得了乐趣,捏紧七寸,优游自得地欣赏白蛇色厉内荏的模样。
喏,还是一黄毛小儿。
绚烂霞光染红来人飘动的素衫。她安步而来,青丝荡下,半遮纵贯鬓、颊的血痂,下裳被利刃截去一段,膝髁裸露,不知是图行走方便还是蓄意以创口示人。
“放肆!”此人只出二字而无后话,已有动摇之心。
她话音重归低迷:“今诸位似欲为谢家亡魂讨取公道,而轻贱南疆苗裔之性命,如此胸襟,谢拾感佩!长老宽洪海量,累世仇怨尚可忽略不计,想必也不难容下谢拾这一副戴罪之躯。”
“杀之有道?弑亲灭戚,就是你口中之道?”
而芙蓉骨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下方私语偃旗息鼓,上方高台落针可闻。
方才凄楚之态一扫而空,谢拾银牙紧咬,似欲喷火:“同为杀亲灭戚,杀世俗所谓之奸邪便是大义灭亲,杀世俗所谓之良善便是丧尽天良!莫非失道与否还要因人而论?同为杀生,斩百十鲸鲵是罪大恶极,断千百罪首是替天行道,莫非人命之轻重还因善恶而论?善为何?恶为何?取巷议而不察,听谣诼而不辨,辄论人是非,岂不荒诞!?”
“养我成‘人’!?”
虽对她的种种行迹深恶痛绝,焚术也不得不承认,这姿容着实能配得上“芙蓉为骨”的美称。好似尘世瑰玮全聚于她身,只消迮迮一瞥,无人记得“芙蓉”后还有个煞气冲天的“骨”。察觉殿中人有所错意,那双清丽美目盈盈一弯,冰肌似深种冶艳孽火,行止柔媚曼丽,无一不胜水乡花月雾中柳。
(1)
谢拾伏地启颡,语意凄凄:“谢拾诚知微躯负罪,其罪累累难还。亡于我者,或为亲戚,或为面朋,或为不识,故致时人愤嫉。虽然,谢拾以为——”她忽而扬声,徂辉落于面上,更增几分阴森,“杀之有道!”
是时,异响自大殿的四面八方涌来,初时但聆足声,须臾便掺入数人交谈、讥刺与质诘。殿内铺设传音石,殿中轻言细语皆能传入教众耳中,而殿中之景皆不能见。她为南疆教王的安排微感恼火,于是明珠一转,变了副婉妙的嗓子道:“南疆七部伽罗遗人谢拾,今投诚而来。顷者蒙受吾主之恩,非结草衔环不能为报;尚有数言待陈,望闻诸长老。”
“除却轻伤,尚有五道剑创伤及本元。肩胛创口本不该如此严重,依我看,是她不知章法把暗器硬挖出来的。这倒还没什么!”
焚术回神退至一旁,对她要如何扭转劣势颇为好奇。他想了想,择了一处能与她相面的地方伫眙。
闭合的殿门就是于此时被人推开的。
“真是别出心裁的逆客之道啊。蛇虺薮泽、五毒荟萃之地么?我倒要好生领教……”
南疆三十六部族对此莫衷一是,焚术虽唯南疆教王是听,但腹中颇有微词,期望他改了主意。然而帐后人犹自不应,他唯恐多说多错,垂头盯着溜出消食的白蛇。它堪堪吞吃一鼠,腹部凸起一团肉块,眯起一双竖瞳,总像在鄙薄人。他揣测那腹中餐是否还是活物,它倏忽扭向殿外,血口大张。
“南疆与南云固为世仇,也由不得你这等歹毒之人搬弄唇舌!”虽非易与之辈,而出言莽撞,必不居权要,不足为虑。
墨黑唐草纹帘幔无风而动,里头传来窸窣声响,约莫是有人合上一只瓦罐。黑帱后的人缄默不言,对药师焚术的结语不置评议。
此为南疆境域,九死一生至险地。毒瘴之外,最后一名死客倒卧湿泥,命丧黄泉。
焚术未明机杼,忿忿道:“她左手断了一指,又误了良机,我也不敢断言能不能痊愈。她竟同我说这指头是她自己用剑削的!对人对己残毒至此,哪里会有什么知恩之心!梓虚,你真要留这种人?”
谢拾抬起脸来,隐有泪光闪动。她小声啜吸,放声反诘:“成人?芙蓉骨魔名在外
南地武林望族多善剑,以谢家为最;暗器系奇兵练家练七娘所创九瓣梅,由一化九扎入肌体,若不立时拔除,则半步黄泉。体创为小,局势为要,由此观之,芙蓉骨已成众矢之的,独木难支,方求上南疆。
谢拾逆料有此非难,但好好运作,不怕抠不出半点儿斡旋余地来。她喟叹道:“我之道,负我至深者斩,惠我者血肉为报。五逆之行当属非道,然而为长不尊在前,为幼不孝在后,父不父、兄不兄、弟不弟,皆为失道,岂能以失道非失道?当世之人皆谓谢家女罪无可赦,而无一人知谢承南杀妻囚女之兽行!但因家慈出身南疆……谢承南亲手施以极刑,竟得无私之名!”
“谢承南为父不仁,他人又何其无辜!你已过及笄之年,谢家养你成人,就是没有人伦之情,也总有养育之恩罢?”要的便是这句话。
芙蓉骨心下愈发畅快。她在主位下立定,屈膝舒臂,施礼自如。
此前焚术权且当这妖女是个难缠病患,她亦无意修容。而今乍一晤面,他竟呆了片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