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时年关刚过,如今已经大地回春了。
越往江南,春光越盛,沿路草长莺飞,生机盎然。
然而沈淮不通意趣,一路疾行,将融融春意尽数关在车帘外。他独自坐在车中,一言不发,垂着眼,手中摩挲那块玉佩。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独自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气质也愈发深沉,我在一旁看他,有时候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到了驿站歇息,沈淮照旧不分半点目光给周遭景色,径直走入房中。
入夜之后,万籁俱寂,他或许又睡不着,突然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扇。
南风拂入温和的月光,清朗夜空下,远山如黛,像离人蹙起的眉峰。
他喃喃低语:“你若在就好了。”
沈淮说这话时,我正越过他肩头,和他共看一轮明月。
我在的,一直都在,只是你无从知晓。
次日启程,正赶上当地的花朝节。
一路上有人结队出游,有人祭拜花神,我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如多年前京城那般热闹。
那几年京城风俗颇为开放,女子在路上见到中意的男子,会往他身上掷花。
宫中祭神开宴之时,沈淮拉着我去郊外跑马踏青。
沈淮的相貌生得实在好,扬鞭策马,意气风发,一人便揽尽了郊外春光。京郊女子不识皇家子弟,大概会将他认成从天而降的神仙。
他骑着马在外转一圈,回来时马鞍上可谓花团锦簇,衣襟上还别了一朵。
鲜花衬美人,我看着却觉得极其刺眼。
他还笑呵呵地向我炫耀,真是岂有此理,我心中升起一团无名火,隔天再去踏青时,有姑娘冲我扔花也不躲了,企图炫耀回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俩真是别无二致地又傻又混蛋。
抵达江南后,本地官员接待了沈淮一行。
此处天高皇帝远,沈淮在京中的凶名显得很不真实,他摆出和善的微笑,官员们就只当他是位富贵王爷,接待得殷勤。
众人游玩半日,傍晚在江边的酒楼上开宴。
扬州路上春风十里,这宴中请来了不少。其中一位颇有美名的舞姬,步步生莲巧笑倩兮,大半眼波都飞去了座上的沈淮那里,素手一抛,要将袖中的绢帕飘给沈淮。
沈淮不动声色地闪身,带出一点风,那帕子就不偏不倚地盖在了旁边人圆乎乎的脑门上,惹得座中阵阵大笑。
沈淮的意思很明显,今晚红粉佳人虽多,却没几个再往他身边凑了。
酒酣之时,有人向沈淮搭话:“王爷身边都没个伴儿。”
沈淮面上浮着一层笑意,手里捏着酒盏,没喝下去:“本王眼光太高。”
这位官员岁数挺大,醉醺醺的,听他这样说,笑着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眼光再高,这满天下的人里,总有合您心意的。”
沈淮表情不变,只垂眸看着自己的那杯酒,酒水粼粼荡漾,他眼中古井无波。
向他搭话的人都走了,沈淮突然说道:“不会再有了。”
宴席中喧哗吵闹,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只有我听见。
当初我在府中养病,闲来无事,也跟他唠过这样的家常。
我对他说:“阿淮,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觉得这府里太冷清了吗?”
这话说完,看他那脸色,好像很想把大夫叫回来再给我扎上两针。但他忍住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要不……”
“要不什么?”我有些疑惑。
“没什么。”沈淮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如今回想起来才发觉,他那个时候就包藏了祸心,要我给他当王妃。
他当时若是真说出来了,我会答应吗?
大概不会。
曾经深陷病中,一朝脱身而出,我成为那段时光的局外人,许多事也渐渐想清。
不是因为于理不合,而是因为,从知晓自己时日不多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图谋一场告别。
那时我是有了今日没明日的人,不该与他太过纠缠,若贪念一朝欢喜,辞去以后怕是会千倍百倍地偿还。
我托沈淮的福,在人世间多留了几载,心中也只剩下这一个念想,我望他长命百岁,望他安乐无忧,永远快意,永远自由,不被任何人任何事牵绊。
我若是越过了那条线,又如何能甘心,如何能心安理得地赴死。
只是如今,我看他独自把盏坐堂上,众人环绕拥簇着他,又好像都离他很远。
满座绿鬓朱颜,楼外春风正好,他唯独挂念一个死人。
我问自己,孟舒,你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