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我们隔着半张桌子,过了一阵儿,我的脸突然擦过一阵热气,他不动声色地挪了过来,解释说:“段大人的字写得颇有风骨,我仔细看看。”
“不单调,红梅该画在别处。”我回道。
他轻笑一声,“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点花瓣时,我依旧不换笔,他问道:“不蘸颜料吗?墨梅我觉得有些单调。”
顾湫跨坐在书桌上问:“要画什么?”
我不明所以,开口道:“自然见过。”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为什么不画桃花?”他顿了顿又问:“段大人只对女子画桃花?”
接过笔来,我看着那片墨渍,向上斜挑出几截树枝。
“现下正好。”他指尖捻着布料,“锦都有了,花不添吗?”
沐浴之后,他应该擦了香粉,香气被温热略泛潮湿的年轻躯体带出来,若有似无地钻到我的鼻子里,我侧头看他,便能瞧见他半垂的眼眸,向上曳出一个风流惑人的弧度,视线相撞时,眼帘掀起,又盈满笑意,便更显得那弯儿像钩子似的。
是李白的诗,较为偏门,我一时没想起来,倒让他看了笑话。
写到一半他问:“学得如何?”
谁知道竟然不是呢?
“画了,但是是因为沈女郎本就生得艳丽,我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不是,梅花更衬你。”
“什么办法?”
“我读的都是治国之道,腻腻歪歪的儿女情长,我才不看。”
后来却是每隔七天,去他家里面见。
顾湫一时无话,隔一会来碰我的眼皮,又凑过来吹了口气,“段大人睫毛真长,还会颤。”
师傅也曾夸过我这手字,于是我特意悬着腕子,慢下来给他展示一番。
他拿起笔递给我,“在这儿画幅画。”
他把笔从我手里抽出来,紧挨着先前那句诗落笔,“入我相......”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流光锦一匹能值百金,非达官显贵消费不起,他却让我拿着做画纸,我连连拒绝。
“那该写些什么?”
顾湫眼神了来,“你没画桃花?”
认真看了顾
“画在哪儿?”
顾湫接着说:“还有一个办法能不浪费了它。”
握着他的手,写完这两句诗,我才发现我们贴得很近,他半干的发丝擦过我的耳朵,酥酥麻麻,虽是凉爽的秋夜,我的后背突地出了一层汗。
“哪儿能这么几个字就会呢?还得仰仗段大人多教一教。”
“那都是夸大之词。”我谦虚道。
“不是寝衣。”他欲言又止,调笑道:“你喜欢我穿寝衣见你?”
无意间,蘸了墨的笔尖,抵在他的袖口,洇出一大团墨渍,我出声提醒,他低头一看,一幅懊丧的样子:“可惜了,这流光锦禁不得搓洗。”
不怨我眼拙,他全身白惨惨的,又穿得宽松,锁骨都露出大半,着实惹人误会。同时我有些庆幸,顾湫穿寝衣见我,证明我已经深入了敌人内部,再过不久,就可以瓦解联盟,逐个击破。
“梅花。”
黑灯瞎火,孤男寡女,他沐浴过后,长发散在腰际,就着摇曳烛火,教我写奏折,批奏折。
收入微薄的我,极其仇富,见不得他这副穷奢极欲的样子,“怎么,它入水就化了?一件寝衣而已,洗洗再穿又如何。”
我宽大的绛色衣袖和他轻纱似的白色罩袍交叠在一起,像是一对黄昏时相互依偎着看晚霞的情人。
顾湫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的无边夜色,说道:“如此良辰美景,你写这些打打杀杀的,倒有些煞风景。”
刚则铁画,媚如银钩。
既然他夸我,我也礼尚往来有样学样,“顾大人的也很长。”
“才名远扬的段探花郎,怎么连这两句都不知道?”他坐在椅子上,侧扬起脸来睨我一眼。
沉下声来,我问:“学会了吗?”
三分形似,但里面的神韵,还是欠缺得很,我嫌说得麻烦,下意识地握住顾湫的手,问:“接下来是什么字。”
“感觉如何,可还满意?”
我掀起眼皮看他的唇,红而丰润,嘴角微翘,就像朵含苞待放的花。
接触到的地方,像是有针在扎。我急忙松开手,抚平衣袖的皱褶,好似可以同时平息心里陡然而生的波澜。
他忽然笑了,乐不可支,“你见过?”
“长安街上都在传,段大人画技高超,崇安坊一位女郎,去胭脂铺时帷帽不慎掉落,露出眉上的一道长疤,段大人当即蘸上胭脂,给她画了株桃花,弥缺作长,寡淡的面容瞬间有了五分艳色,我也想见识见识。”
虽然他心黑手狠,做事不留情面,断断称不上孤傲高洁,但他却又像梅花,霜欺雪压也要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