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一原本好端端地倚在桌边喝水,此时突然放下水杯,绕过面前的良子,朝坐在沙发上的我走来。他的身高又长了,身量几乎迫近我,他挨我极近地坐下,弯曲臂肘搭在我肩上,将头也靠了上去,斜眼望着良子,再次甜蜜蜜地向我道谢。
不论众人的忧虑,不久后传来消息,先前小部分发生冲突的地区事态已经平息,总的局势好歹维续颤巍巍的和平。很快的,八月来临,独属夏天的焦灼酷暑席卷大地。
结果为考试忙碌的秀一无灾无恙,甚至长高几公分,良子却因劳心劳力病倒。接着轮到秀一前前后后为她抓药煎煮,利用假期闲暇为她分担部分琐事。
“没关系的,”良子向我一顾,接着回过头去,对着秀一的眼睛替我作答,“这是他作为长辈应该做的。”
我尊重良子作为我的妻子,她完美地履行了世人对妻子要求的每一项责任,即使我没有向她要求,她一向无可指摘。我的确不往哪方倾斜,因为在我心中早有明确的定论——妻子与晚辈,我对他们的规划相当简单,他们会始终离我是注定的距离,不会更亲密,也不会更疏远。
秀一的小学校长左霖泽自几年前的再度碰面以来,成了我家的常客,闲暇时带着茶叶、鲤鱼之类的时令之物登门,同我杂七杂八地谈天。从他对我的态度和言辞各方面的拼凑中,我感到我在他心中似乎是一个外冷内热、古道热肠的形象,不禁使我在内心自嘲,像我这样冷漠寻常之人,竟也能诓得别人的热忱赞美。
我知道他玩的什么把戏。
同样的,我选择一语不发。
在外人看来,多么矛盾;在我看来,多么微妙的和谐。和平夹杂火药味,争夺关心,以各自的立场向我要求相称的对待。陪良子闲逛、谈天,和秀一在书房解决他的功课问题,他们以为我一无所知,或者所知甚少,但是老实说,我对他们的较量心知肚明,没有心情干涉而已。含映忌惮的眼波,佯装无意的干扰,适时打断岔开话题,阻止亲密接触的行进,我都一一看在眼里,这样说或许残酷,只要他们将制约平衡关系良好地保证下去,我永不会倾向某方。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喜欢保持中和,因而对于日益积聚的压力我毫不在意,它们好像逐渐充饱的气球,胀饱到一定程度,“啪”地一声炸开,也不过无关轻重的空响而已,没多大力度。
秀一夜间惊醒的次数渐多,每次都到我们的房间唤醒我,向我寻求帮助,良子有时知晓,有时睡着,当这种情形发展严重,良子直接去买了安神助眠的药剂,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地递给秀一,“近些日子你的睡眠好像不太好,你不叫我担心所以不肯告诉我,但不能讳疾忌医,”良子暗藏机锋地亲切笑着:“毕竟叔叔不是安神药,你就算总是找他又有什么用处呢?”
一度变凉又回暖,然而他们的争执无比矛盾,不是完全地爱对方,也不是全然憎恶对方,他们彼此关心、相依,又对立、冲突。冬季假期即将来临,学校里忙于各种测试,生徒忙得不可开交,良子几乎包揽下所有学习外的琐事,不许秀一插手,而让他专心集中在应试上。
“我明白了,”秀一哂笑:“抱歉啊,叔叔,每次都要劳烦您陪我才能入睡。谢谢您,每次都同意我的请求。”
“其他时候还好说,期末总测毕竟得重视一二。”良子说。
他在试图激怒她,迫使她在我面前失态、发疯,使我对她拉开距离。但他不可能做到。
23、恶童 09
跟良子走进卧室的前一刻,我侧脸去看秀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描述他的神情。我们的视线对上两三秒,然后他垂下眼睛不再看过来,他的坐姿依然挺直,良子把他教得很好。双手静静垂在膝上,脖颈修长,下颌线条分明,他坐在那里的画面叫我觉察,他早就不是当初浴缸泡沫中探出脑袋、怯生生的小熊般的孩童,比我们想象中更快地,他长成了高挑、俊秀的少年。从他静坐的身形与垂下的脖颈,我试着分辨出一种情绪,并将之判断成“寂寞”。
我喜爱有序的状态,它利于维持我生活的稳定,在此种局势下我的立场与救国人士重合,当为秩序公理的建设出力,写出的文章出自我的意志,渲染调动的是积极情绪,鼓励青年志士们不顾社会上他人冷漠的打击,为祖国将来奔走。
他在挑衅良子。
良子泰然自若地拢了拢鬓角,从我招招手,“来呀,帮我看看新买的裙子合不合适。”我让秀一坐正,自己起身向良子走去。她自然而然地挽起我的手,亲密得没有必要——但我随她做。
无视暗潮涌动,我按部就班做每天的工作,教书,回家,写文章。听说上周发表在报上的文章意外地引起反响,那是篇措辞尖锐、暗示进取的文章,我始终认为一场大战将近,避无可避,眼前的和平极度脆弱,同糕点上作包装的米纸别无二致,触水即溶,人民不可不奋进、努力筹谋。一部分人认为是危言耸听,不过事实如此,国力仍旧虚弱,落后于诸多大国,偏偏物产丰饶,指望强国文明克制、礼尚往来,未免过于理想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