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怜我。”她回答。宫中只有她与和中是完全一样。
“小东西。你趁早息了那份心思。”和中忽然说。“不然你就是同我一样的下场。”
“当然。”
“你应当——”她嗫嚅着,应当把她当女人来看待了。她迟疑许久,仍然是没有说出口。
有次她终于忍不住问:“皇后殿下可以做我的母亲吗?”
“你去问他,小麑是谁?你以为他为什么这样唤你?你以为他那颗龌龊的心是如何想你的?”和中忽然拧住她的面颊。“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东西——”
她不回答,佯作不知其意。“什么?”
“你不要再问我!”她愤怒地后退,惶然奔逃出室外,他也没有追过来。
她侧着头不说话。他怎么可能不明白,惟独她与和中一样。他不把和中当妻子对待,也不把她当女人看待,可她们两个在名分上都是他的妻子。
“小蠢货。”和中冷笑,“我是你的姐姐呢。”
他并不回答。他的慷慨实是很虚伪的。
“我应当如何?”他竟然问她。
她坐在和中床边,四周打量着,帐下的银薰球里散发出袅袅幽香,主人虽然不得势,显然奴仆们尚且勤勉周全。
当年冬天和中去世,以皇后之礼下葬。她从他有名无实的妃子变成他有名无实的中宫,她连和中这个“母亲”也失去了,于是她又重新沉湎于她的考据游戏。兵燹之中,世家骨肉纷纷抛落黄河,许多人物故事已不可考证。她仍是从中发掘着半真半假的记录,编制着自己混乱的家谱。
第二年她得知史馆仍在编修前代国史,她是前朝旧胤,便常常借故混迹其中。她旁观着那些白首老儒,他们搜罗种种档案,埋头编写着她的父亲、祖父、曾祖的生平,整理着前朝礼仪、音乐、历法、典章,不时与四境旧族通信,并常常派出手下年轻的史官出外访谈。她翻动他们未经整理的文档,在前朝奏章中找到了父亲的手迹,却发现似乎
“总有一天,小东西。总有一天等你醒悟过来,你会比我痛苦百倍。”和中猛然放开她,她跌坐一旁。“可怜的孩子,你是会长大的。可他的心是死的,他永远也不会爱你。”
“这样的天气,你们让她一个人坐在风里饮酒?”她斥责众宫人,宫人们嗫嚅着俯首,又纷纷助她一道把和中携回室内。
“他会爱我的。”她罕见地开口反驳。“只要我愿意,他就会爱我。”
“我当然知道。” 和中嗤嗤冷笑起来。“他爱她又不敢娶她,把她的心搅碎了,放手让她被别人作践死了。他不愿恨自己,于是就恨我。”
“他把我毁了,迟早也会毁掉你的。就跟当年毁掉你母亲一样。”
“你说谎!”
“那不一样。”和中悲哀地盯着她的眼睛。“而且并不值得。”
“到如今,举国上下可还有一个人敢娶我的?”她质问他。
“你知晓我母亲的事?”
“——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东西,他是怎么对待你的?娶了你,又把你关起来、藏起来,不许你见正常的天地?让你一辈子做不了正常的女人,只能去做他的处女?什么样的禽兽做得出这种事?”
“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
她将绣绷和酒杯自和中手里夺下来。
宫中的生活令她窒息时,她往往去找和中。帝后之间的关系虽然极糟,而不知出于同情还是女人的天性,皇后和中竟然在她五六岁起就不自觉地做起了她的母亲,甚至有时和情人幽会时也带着她。她那时常常牵着和中的裙角磕磕绊绊地跟随着她,为她当一个忠心的幌子。曾有人笑问和中:“你怎么能带着孩子?”和中答:“她离不开我。”
此时她仍然是不知不觉逃到了和中的昭阳殿外。如今因为她早已戴罪幽居,殿外非常清静,洒扫的宫人和黄门照旧将内外照料得纤尘不染,和中竟然在花园里垂着头做针线。她靠近时才闻到浓浓的酒气。
“你又来做我的孝顺女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和中嘲笑她,她并不在意。
她忽然想,她母亲如果还活着,就是和中的年纪。若非和中因肺病瘦得过分,到这个年纪,大概也还是漂亮的。她替和中掖一掖被角,坐在她床边默默体验着虚伪的母女情。
“放手,你放手!……”
得好。”
“小东西。”和中有些醉了,见是她来,微微笑了笑,并不去夺回酒杯。“他招惹你了?”
虽然和中会这样凶狠地奚落她,可她一早看穿和中的心地很好,于是仍然常常跟紧了她,直到她长大后,明白了自己与和中的处境,才稍微疏远些。
她摇摇头不说话,探了探她身上的寒温,又伸手理了理枕头,让和中靠着休息。和中如今有肺病,常年发着烧,病热中眼睛烧得发亮,面颊绯红,佐之以酒,反倒营造出健康的假象。
她调转话题:“若是我当真有喜欢的人,你会放我嫁给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