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预开着地暖,我打开空调,搬过取暖器,确保他迎着出风口,又接来烫水,但喂给他总是失败,只有含在口中渡给他,堵着嘴唇逼其下咽。摸着他的喉咙,我感到小孩并不凸显的喉结在指下滚动,才有些许安心。
我刚一碰他手臂,水池上猝然响起沉重的干呕声,一看,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咽喉,我急忙扳开,没想到他当时有多固执,倏地被缩回去,对着脖颈狠挠几下,锁骨位置一下出现五六道抓痕,我看得触目惊心,死钳住他的双手,没再让他动。
“没有……没……”
我油门踩得比任何时候都急,道路仍然无比漫长。回到家,艾伦像往常一样迎接他,看他被放进沙发,仍没发现主人的异样,尾巴摇晃着,凑到沙发脚边上舔他垂落的手。
它嘴里阵阵呜鸣,我又补充:“今晚不醒,明天也醒了。”
怕得意沉入水中,我抱着他在浴缸里取暖,被水汽坠着眼皮直到凌晨。我泡得口干舌燥,昏昏欲睡,闭上眼又无比惶恐。有动静的时候,我正数着小孩背上的几颗小痣,他猛地从水里弹起来,毫无预兆,又突然直直朝前躬下身体,仿佛有东西正把他的头往水里拽。
得意的头发长了,一些柔软的、垂在他脸侧的发丝于热风中轻微摇晃,我理开他的额发,其下的面容干净年轻,没什么痛苦情绪,只像是睡着了,时而眉头紧锁,睫毛颤动,那也是正常的,人人都有过要与梦魇抗争的时刻,但如果我没写下那些文字,没有清楚地记得雪花是如何温柔地伤害龙体,将这种美丽的生物置于死地,正如得意已亡故的父亲,我会认为他正将要醒来的。
我心中大骇,将身侧小孩的腿一抱紧,急着加快步伐,甚至在路上小跑。背上摇摇晃晃,我叫他抓紧,他没回,只用稍微显型的小腹抵着后背,我胸腔里好像打炸雷,不停叫他:得意,听不听得见?听到他说好美啊,良意,好多雪花。
他有些委屈地揉揉手掌,脑袋一转,还想去接,我赶紧解下围巾缠住他手腕,“得意,看我,别看外面。”
这座深居内陆的南方城市很少下雪,但窗外蜂拥的雪花一刻没停,我跪在沙发旁,脑子里簌簌飞过许多事,有时他的手指会动一动,我紧握着,仍然觉得他手掌温度分明更低。雪纳瑞在我们周围徘徊良久,平常这个时候,得意该抱着它准备入睡,给它焐热爪子上的肉垫,它心急火燎地窜上沙发,踩着我的手背,难过地拱了拱得意的手背,用它素来讨喜的潮湿鼻头和舌头与他亲昵。
车里抱着,你不是说方向盘太冷吗?没人看见的,不廉价!”
我忙不迭锁上车门,但车窗仍敞开着,他收手回来,朝我张开五指,“看,雪花。”
掌心里只有发亮的水渍,我气得往中间拍下去:“看什么雪花?你不要命了!”
我扭扭肩膀,发现手臂上的抓痕,发誓一定得给他剪指甲。这么干吃力又劳神,但总比干瞪着、等一个昏迷的小孩苏醒要好
他没清醒,被我扯了条毛巾强行托住脑袋,将他下巴抬得很高,小孩身子有些僵直了,我慢慢放低他上半身,小心沉入热水中,不料得意猛然挣脱手臂,我拦得及时,没让他打在瓷砖上,但死活不愿意入水,一旦要压他下去,他挣扎得可谓凶残,手脚像受了电击似地狂癫,浴缸里水花四溅,得意的动静太大,伸展得没有边界,我不及防,被他一拳头挥过眼角,力气之大,当时我想骨头不折也碎了,尤不敢分神,直到终于把小孩整个人沉进水里,仅留出脑袋在水面之上。
进到车里我检查他的衣服,看他的头发,小孩外套背面湿透了,我边脱边问冷不冷?他没回话,盯着窗外出神,忽然大叫:热水袋落外边儿了!
“可是我从没有……”
艾伦垂头丧气,躺倒在我们之间,我闻着小狗身上独有的气味,忍不住抱起它,使劲往狗毛里蹭脸,乱揉眼睛,发现艾伦身上毛线背心与被扔在汽车后座那团“廉价的”毛线条,是同一种颜色。
小狗撒了一会儿娇,不解地向我求助。我从手掌中抬起脸,鼓足精神安慰它:“不怕,马上就醒了。”
那片雪花融化在手里,他一瞬间就困了,嘴唇嗫嚅着,迟钝地冒出几个音节,我不停摇晃他,看他费力地眨着眼,有几分钟得意像是意识清醒,还能与我接话,但等车子开上道路,他似乎撑到了极限,再也没睁开过眼睛。
过了几秒,我把他拉起来,“什么没有?”
后来看气象播报,才知道那晚上是今年最冷的一夜,天空倒不是黑压压的,反而泛着一点微弱的白光。我背着得意往回走,脸上捂着小孩的手套,也适应了冷风,一步一步,行得慢,好在很稳,两人都没话说,热水袋沉甸甸落在脊背上,抱在他怀里,使我感到格外沉重,肩上好像不止一个得意,还有其他许多虚晃的东西。
快到停车场了,他突然拍拍我肩膀,叫我快看路灯。才刚抬头,恍惚有片冰凉的白屑落进眼窝,我猛眨眨眼,白屑融化成一滴眼里的水珠。
“良意快看,下雪了!”他兴奋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