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无论赵甲为人如何,从他当上领头的那一刻,在列国贵胄眼里,便早已是个乱政的该死之人了。原以为她会再争辩几句,衣袖上的那只手却一下子松坠下去,赵姝怔忪垂目,双手撑着榻沿。看着是无声默认的样子,可她一张小脸冰冷眉梢时而抽动,嬴无疾知道,这是她忧惶不安到极点的模样。他甚至能猜到她心里,现在多半是在想——自己还是亲自去招降他们的人,那一家子妇孺老幼,也算是因她而死。他猜中了一半,也没再多言,只是将衣衫伤药并束胸易容拿来放在她身侧,叮嘱了句,便一身shi衣地又出了帐。待他走后,赵姝果然是心乱到没法坐住。一扬手打翻了伤药瓶子,瓷瓶磕在榻沿骨碌碌地连滚了数圈,好几次都要落下去跌个粉碎,又总是挺着个浑圆的肚腹险之又险地滚回来,来回数次,最终兜了一个圈子,堪堪又撞回她手背。就这么一丁点轻微的碰撞,她却被骇得惊喘出声。这药瓶的走向,多么像她方才的境遇。宫变叛乱之罪,重过流民。她险些开了口。招降流民,用的是她赵国质子和宗周嫡支的身份。若非是她,哪怕可能性很小,或许赵甲也会想法子突围,避开秦人。而赵如晦又不是赵甲,他也未曾像那些流民一样被围,胜负都未定的事,天家无兄弟,但凡她今夜开了口,不论王孙疾如何处置,兄长就会永远失去这机会。秦王孙入邯郸,芈氏又同王孙疾生了嫌隙,这等机会,千载难逢。她控制不了局面,但不该因忧怖懦弱害了最亲之人。思及此,赵姝一把推开药瓶,潦草擦干周身发尾的水迹后,起身一丝不苟地穿衣覆面。随着束胸外衫一件件裹系好,她目中慌乱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醒苦涩的眸,苍白小脸上少有的坚毅,一如入秦为质的那一日。不论何人,不论情由如何,若真是要危及兄长性命,那么她亦化作一柄利剑同那人死决到底,反正她的寿数原就不长,没甚分别。身上跌伤擦伤皆只是皮rou伤,不算重,可在她步出营帐的那一刻,亦悄然沾shi了内衫。外头雨歇月明,好似白日那一场都只是她醉梦里的幻影,可周遭伤兵之多,又时刻提醒着她,这番篝火连天的热闹野趣,背后又深埋了多少白骨腐尸。圆月缺了个口子,清辉遍撒,她自觉是一个不相干的异类穿梭于各处火堆之间,士卒多不识得她,只见她穿戴倒无人来拦。
秦人实行军功爵制,能活着见证一场战役的胜出,便意味着将来的无限可能。福泽子孙,光耀乡里,故而军中士卒同仇敌忾,赏罚同度的一队五十人几乎都是情如兄弟,围着一处火堆,因着同命连枝,酒rou笛笙相庆,是外人难以体会融入的默契融洽。惶惶若丧家犬的赵姝打这些人中间穿行而过,竟也能为这等情谊相染,心底里漾起些明朗来,脚下的步子略略坚定了些。只是她左右兜转,仍是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去哪里。秦人军纪严明,笙歌谈笑也似依然有序,尤还能听见各处篝火的噼啪爆燃之声。天上星辉愈明,赵姝陡然驻足。迷惘深处,她觉着无措荒凉,下意识地去望主帐的方向,想寻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被人轻撞了一记,肩膀偏了下,鼻息间传来一阵药香。她猛然间回过头,口中刚要唤出声,却见芈蛩立在跟前。他一脸冷厉目色戒备地朝四下望了圈后,衣摆一扬,将一个草编的药囊抛至她怀里。“看过,别留着。”在她问话前,芈蛩便若无其事迈着醉步离开了。这股子药香叫赵姝鼻尖发酸,每逢夏秋蚊虫多时,兄长便总要浸些驱蚊的药囊给她带着。他配置的驱蚊草气息独特,效果极佳,同宫中御用的也不大一样。前日芈蛩同她接洽时,还未有这药囊,而今夜却有了。她知道,是赵如晦跟了来,或许就在一刻之内同芈蛩暗中碰了头。按下叫住芈蛩的冲动,她迫着自个儿朝另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就同那几个执刀巡营的参将一般,东讨一口酒西携一块rou的,再整肃的军纪亦抵不过大胜的冲击,营地里酒酣饭饱,渐渐得各队人马混乱起来,多是到处攀兄认弟拼酒划拳的。在这些粗蛮的行伍中,赵姝生相秀丽,饶是穿着贵人的军甲,随着气氛喧闹起来,她好几次被扯到篝火堆旁,被热心的士卒灌酒。她偷偷倒了好几次酒,终于逮着机会避到一处无人的帐后,打开药囊一瞧,展开一方丝绢,上头果然是赵如晦亲笔。寥寥数笔,只写了几个人名。赵符、扈子文、司马徽……这些人或是王族旁支或是与王族有姻亲,却都不是有太多权势的,因此,丝绢上有几个,赵姝甚至都想不起脸来。她蹙着眉一面苦索,掩在帐子背后,借了微光看得心惊rou跳。直到有一个人被刻意放大的人名——赵穆兕,赵姝凝眸,眼前便浮现起一张苍老威严的瘦削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