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剑坠儿在行路的时候挂在了树上,挂玉的绳子断了。薛简听到了剑坠掉落的声音,便捡起来,重新给风雪剑编织挂绳。真是瞎子做针线活儿啊。江世安看着他叹了口气,对着火堆添柴。他面前是烧得泛起小碎沫的药炉。拄着拐杖的身影摸进了山神庙里。但这并不是乔红药。她的头发夹杂着霜白的发丝,满身都是伤,一身衰老久病的气象,但神情却很恐惧懵懂,脸上隐隐浮现出一股胆怯的纯真。是乔小年。薛简似有若无地松了一口气。江世安煎好药,小心地给道长吹凉。他认真地盯着对方喝下去——薛简好像很不怕苦。他闻着都呛得慌,忍不住道:“不苦吗?”薛简也不知道,他喝不出来,只好说:“你尝尝。”江世安对着他的脸看了片刻,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在两人面对着面沉默的短暂几息中,不知道是谁的脑海率先开始想到那份滋味……想到柔软交缠的舌尖、想到悱恻纠葛的唇、想到那股从唇到咽喉几乎烧灼起来的辛辣和热气。江世安低头用手捂住了脸,咽了口唾沫,说:“……先不尝了吧。”“……嗯。”道长捧着碗边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只吐出一个字来,将药全部喝光,然后说,“我出去一下。”“要下雨了。”江世安下意识道,“还是别去……”他一瞬间见到药碗遮挡之下、对方泛红的耳根,蓦然醒悟,“你去吧……嗯,去吧。下雨了就回来,找得到门口吗?找得到吧……我们道长下雨了会往回跑的……”天……这是在说什么啊?江世安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搓了搓脸,把一切伪装成酒后的脸红,然后给一旁呆滞胆怯的乔小年掰了一块儿干粮,冲着她晃了晃。乔小年的眼神像是看到食物的小狗,她凑过来,试探地抓住江世安分给她的粮食,很用力地咬了一口。在乔护法的身体里,寄宿着这样一个稚嫩的、惧怕痛苦的天真灵魂。江世安端详着这个同样被召回阳世的魂魄。她看起来有些呆愣,脑子不是很好用,怕饿般的急匆匆吃掉一半的饼,却又留下另一半塞进怀里藏起来,似乎很怕别人夺走,怯怯地看过来:“谢……谢谢。”“不用。”江世安随口道,“怎么是你,你姐呢?”乔小年道:“姐睡了。该我醒了。”江世安笑道:“你们还分什么时候醒啊。”
乔小年点头,说话有些结巴:“我姐累了。”她说着哽咽了一阵,嗓音沙哑,“我不想回来、我不想活着,放我回去,我姐不放我回去。”江世安问:“不放你回去?乔护法找道长是为了什么,为了留下你么。”乔小年没有说话,她迷茫了好一会儿,才道:“为了、为了……”她顿了顿,说,“我姐说道长也会死的,她要在道长活着的时候知道怎么留下我,我不要留下,我……我要离开的、我不要活着……”江世安身躯一僵,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又缓慢地恢复原状。砰、砰……原本风平浪静的胸口剧烈狂跳起来,他身上的血ye都跟着这几个字升温、近似沸腾,他低下头,忍耐着语气缓缓问道:“乔护法为什么说道长也会死?”乔小年说:“都会的。”“都?”乔小年却忽然望向庙外,外面开始飘起雨丝了。江世安忍不住攥住她的肩膀,抓着她追问道:“什么意思?”她怕了,愣愣地看着,半晌才道:“招魂术是禁术。我姐用了,只能再活两年,我不要回来,我要她自己活着。”江世安也跟着愣住了。他的思绪凝固在这一个刹那,脑海中接连映出过往的一幕幕。想起他消散的内功、雪白的长发、衰退的五感……江世安的眉心狂跳起来,突突地点在颅骨上,他伸手捂住脑袋,神魂都仿佛剧烈地摇晃起来。江世安咬唇晃了晃脑袋,把那股带着剧痛的眩晕感甩出去——他居然能感觉到痛了。一个死去多时的魂魄,身躯都被焚化成灰,竟然能白日行走、能品尝食物、能感觉到痛。他完全就是一个活人,真是可笑。江世安的胸腔被填满了,一股窒息、压抑的闷痛填在胸口中。这一切都对应上自己一直不敢确定的猜测,他想过薛简年少白头、牺牲不小,想过他的内功和血rou都因此衰弱,但当他从另一个残缺魂魄的口中得到证实时,还是涌起一股无法偿还的痛苦。魔剑让世人偿还自己的恨。风雪剑的半生,都在偿还漫漫不见尽头的愧。雨水被风吹进来,濡shi了庙宇房檐下的砖石。江世安从她面前起身,停驻在山神庙残损的石像前,比破败的山石更安静、更沉默。他沉沉地喘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尘世中尽力找到可以呼吸的缝隙。随后转过身向外走去,脚步停在房檐下。庙外Yin云密布,雨丝朦胧,薛简的身影由远及近,他耳畔的薄红已经消退,唇色有些苍白,神情平静至极。薛简感觉到江世安守在门前。他伸手抓住对方,说:“我们进去吧,雨会下很久。”他能从chaoshi的空气中鉴别天气。江世安没有顺从地跟着他走进去,他的手腕紧紧地绷着,被掌心包裹时,瘦削起伏的腕骨线条紧密地贴着薛简的掌心。道长松了松手,又重新包裹住对方的手腕,舒展的掌心将一切地容纳进手中。